“……见六道众生,贫穷无福慧,入生死险道……深入诸邪见,以苦欲舍苦……为是众生故……”
答。
答答。
答答答。
酉时刚过,忏悔堂寂静无比,许久只闻雨点敲打树叶和一道沉沉经声。那进来的脚步声放得很轻,但他而今对声音甚是敏感,也就听出有人来了。
那应当还不是寺中的人,这人有心事。
滴,答,滴,答,像他身上的雨滴落下。
这般人他见多了,那人不说,他也没问。
念完起身,人还未走。
而雨似大些了。
虽是夏夜,怕也要着凉。
他走到门边,轻声道,“施主,去僧堂领把伞罢。”
那人就站在他旁边,半晌方问,“……你跟我走吗。”
他一怔,没想到是他。
陛下果真一言九鼎。
“跟不跟我走?”那声有些沙哑,顿了顿又问,“……这是最后一回了。”
他沉默片刻,摇头,“我就停在这里,不走了。”
那人也默了。
雨点声中,再开口他声音模糊了几分,“嗯,你既决定再不走,我就自己走了。”
他亦嗯了声。
“我以前答应过你,答应你很多……但不是我不带你走。是你先不要我的。既然你没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你。”
他又很缓地点了下头。
“我不会再来了。我答应你的话也不作数了。以后我也会和别人拜堂成亲,给别人画像弹曲。或许还会忘了你。”
他便没答了。
答。
答答。
答答答。
依旧像是雨声,这回他像是躺在人怀里。
宛如千万针刺,手从一片衣袖垂下。
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眼不能看……又似非全看不见,仿佛被人在眼上蒙了红布,布被打湿,散出腥甜气味。
无从分辨那气味,疼痛亦令那“答答”声有些模糊……
但等那东西砸落他脸上,非玉非石,非水非露,颗颗轻稠,他轻轻张了张嘴,只发出一个他自己能听见的“不”字。
那“答答”声蓦地变成成片、不间断的“哗哗”声,仿佛上方一个装满水的器皿被划了道口子,大团大团腥甜的液体从天而降。
“……不要!不要!”一人尖声叫道,“回来,求求你!求求你!……”
护国寺中,他蓦地睁开眼。
等胸膛起伏平息,方伸手拂去额上冷汗。
……昨日不该见到那人,才被明镜带回去,没防备把药喝了。
不该喝,喝了就多瞌睡,连坐着都能睡着。一睡又会做梦。
从前好歹……一见他,竟梦到真的。
“明镜。”
“弟子在。”
“你问苏施主何时得空,请他来一趟寺里。”
明镜回时人便跟来了。
还在门外便道,“……你还是头一回主动叫我来,是哪里不舒服了?——哎,我说,不是让你卧床静养,怎么又跪到地上去了?”后一声显是不悦。
明镜趁机告状,“上师近来饮食也少,还请苏施主帮我们劝劝。”
那声音上台阶、逾门槛,到了身边,更惊道,“是药没效?你……你怎么瞧着比上次还……二位,还不把你们上师扶起来。”
他让两个沙弥出去。
待屋里只剩二人,直言道:“药很有效,是我没喝了。”
“没喝?!”那人岁数也不小了,闻言却几乎跳脚,“……你想什么?我上回说的你都忘了?!我说,你不要小瞧不能入睡,时日久了,你……”
“我知道,苏施主稍安。先不说这些,今日我请施主来是有别的事想问。”
“何事?”
“是越施主的事。”
在诸多不便中,看不见亦有个好处,便是看不见人家是尴尬、僵硬、不自在或是别的,只能听见人说话节奏一顿,“……你问他做什么?”
他直接道,“他真的不记得了?”
“……你见过他?”
他微点头。
“昨日他来了寺里,说想见上师。我才知他不记得我了。不知他是和无尘当年一样,受了伤才不记得,还是……不想记得?”
“都是不记得,有什么分别?”
他摇头,“总是有分别的。”
那人顿了顿,一声轻嘲,“你放心,他不只不记得你,连我,阿笙,醉儿姑娘,一并都不记得。”
他没插话,微垂下眼,静静听着。
“他的事,这些年你从没问,我也就再没说。我所知也不多。反正那年你……他不告而别,再见也已是六年后——还是醉儿姑娘认出来的。他对我们也是一样不识。”
“他性子和从前没什么分别,是不是?他听我们认得他,也请我们喝酒,天南海北,调侃打趣,就跟我和他初识时一般。不过他对任一个生人也都一样。”
那僧人道,“我听他也还和以前很像……他和人家也无仇无怨了么?”
“也许罢,”那人沉默后道,“你也知道,当年还活六十二人,十五人失语,余下四十七人,四十人都以为罢了,那是因你的缘故……不知他如何办到,余下七人后也再未滋事。他是再没杀过人了。他忘了事儿,听我们告诉一点儿也愿知晓,不告诉他也不可惜,笑说世事一场大梦,若真忘了什么,必有忘了的理,何必庸人自扰——他就是这般性子,永远都是,我也看开了。”
僧人问,“施主在哪里见到他?”
那人似觉有趣,“扬州。便是从前那条老街。”
很快他便提醒道,“不过我想,你顶好不要以为他是对你念念不忘。便是忘了东西,总还是那个人。他这人就爱游荡,你又不是不知——你可知,他早已有了两个儿子?”
“……哦,是听他说起了。还不知叫什么名字?”
“一个越充,一个越礼。倒是两个难得的漂亮少年,性子也乖。”
那人看来也甚喜欢,语气中有些赞许,转而唏嘘,“当日我们都吃一惊,但他俩一口一个爹爹,对他亲得要命,我也问过几句,人家的确是被他抱大的,这么多年读书习武,全都是他亲自所授,断不可能是逢场作戏。”
“哦,那就好,”他缓缓点了点头,“很好……”
“是啊,这么多年了,你也别再操心了。你这病就是时时操心得来。”
“嗯。”隔了会儿他问,“那他夫人生的是什么病?”
那人又沉默了。
“听说她病重,他没了法子才来求神拜佛,是什么病,怎么连施主也治不好了么?”
他等了片刻,那人还不说话,又问,“苏施主?”
“刚答应得好好的,又这般有什么意思?”那人冷笑,“你问他也就罢了,他夫人,夫人……哼,你又以什么身份来问?上师?那不关你的事了。旧人——不也还没拜堂?”
“身份?”他听他有些口不择言,也不动怒,依旧缓缓道,“苏施主,我早不再执着这些。只是要为她赐福,我想知道……”
“你想知道,为何不问他?”
“当时……”
“不必告诉我,问己足矣。”
那人又哼一声,刚说完看开,终究还是被他弄得不悦,“我为你治病是行医者本能,也因我答应了……”他声音一颤,蓦地顿住,深喘两声,“别的事,苏某无可奉告,告辞了!”
下人没在屋里,那人也没喊,想是忽然被他气得厉害,坐惯的轮椅一下竟没推动。
那僧人摸索着起身,“我帮你……”
“不劳你大驾!”
“那就叫……”
“不必!”
那人忽地高声,“是你先离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