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天底下你以为的事多了,难道全都如你以为么?”
季千里点头道,“那我以为错了,你和我差不多,我就不叫你老先生,就叫你沈先生。”
“哼,”沈清河却鄙夷一声,“别人回你两句,你便要承认错了,你的骨气给狗吃了?”
季千里顿了一顿。
“我也不知我的骨气在哪,不过我想你说得对,是要承认错了。”
那沈清河一愣——在他脸上是看不大出来,但以他原先那绝不停顿的语速,似乎是语塞了片刻,“你连骨气在哪都不知道,还活着做什么?”
他若就爱教训人,季千里绝不至于再回他,可他偏偏每句都要问,他哪能忍住不去答。
“我想人只要吃了饭、饮了水、睡了觉便会活着,至于活着做什么,我也还不知道。”说完把眼去看越东风,发现越东风也看着他,只觉听到两颗心正在跳动,心道,那也没什么不好。
“你不去追人,还跟着我们干什么?”越东风终于问。
那沈清河正嫌没人理会,“我大老远来,你连口饭也不让吃就赶我走,你就是这样对老人家的?”
他冷笑,“你不是跟小师父差不多年纪?那你即便是老人家,在我面前也要加个小字,有什么赶不得?”
“哈,哈,”那沈清河干笑两声,“我打搅你做坏事,你心里不痛快,要帮他对付我。哈,那我更不能走了。”
说话时三人已走到街中央。两幅年轻面孔外貌都十分出众,从来一路都有人侧目惊叹,那些酒家门前小二揽客,更一见便要上前,可惜今夜身边走了个沈清河,那张丑脸却教人一见生惧。
那沈清河自己丝毫没察觉,说完抬眼一望,似在找吃饭人家,只他一看招牌便道,“这‘倚风楼’三个字寒碜如此,竟也有脸挂出来。”
那门前小二脸一黑。
又走几步,听到里间咿咿呀呀的唱曲,“这人嗓子坏了,叫得跟水鸭一般,难怪没甚么客。”
声音也传到人家耳里。
店主正愁生意不好做,骂道,“丑八怪!你自己丑成这样,还来找晦气!”
“我丑,你也难听,的确晦气!”
“嘿你这个丑八怪!”
眼看那人捋袖,季千里只觉这人招惹是非的本领不亚于另一个,架着人胳膊,“沈先生,我看那边还有几家,我们去那里。”
沈清河顺眼一看,正要嗤他,越东风道,“你再到处吵架,我就点你穴道,让你三天三夜不能说话。”
“……”
想必他说的事不是头一回做了,那沈清河就像给人兜头淋了盆冷水,低声道,“上回还是一天一夜,如今竟已成了三天三夜,你明知我不说话会死,已经不去招惹你,谁知你长大了,脾气也越来越古怪,不管伤不伤别人的心。”
季千里听来便觉他向来被欺负那个,又听他说他“长大了”,俨然是见过他没长大时了,心中陡生亲近,笑道,“沈先生,他很信任你,肯定不是要伤你的心。他也不是不要你说话,只请你不要跟人吵架,我们都饿了,你一直吵架,就没人肯让我们吃饭了。”
“他哪里信任我?我好心来看他死了没有,他就这样对我,等把饭一吃完,他就要赶我走。”
季千里皱着眉,“你别说再说他……了,好不好?他不会赶你的。他不信你,当日就不会要我来找……咦——流云,你怎么在这了?”
前方酒楼门前站着个高大白马儿,可不就是流云?
季千里快步朝它走去,流云懒洋洋走了几步,抻长脖子来舔他脸,被越东风拂开头。
他笑道,“你可真会挑地方,连我们要吃饭也知道了。”
“千里——!师父——!”
像是从远处传来的一声,不过十分清脆,亦很耳熟。
季千里愣了愣,四下张望,“我好像听到阿笙的声音。”
越东风哼了一声。
“千里——!这里,这里,我在这里!”
季千里一抬头,楼上一扇木窗大开,一个赭衣少女正朝他们挥着手,可不就是多日未见的阿笙?
木梯不够宽,一次只容两人。那沈清河并不比季千里高,只不算瘦,又因走在前方居了高处,一时也就遮挡了他。
阿笙原跑下来迎接,被逼退着探头,“千里,我们刚回去找你们,可听说你们早走了,你们去了哪儿,怎么磨蹭这半天?”
沈清河冷笑。
季千里难对这小姑娘说磨蹭什么去了,看越东风,他笑道,“她问的是小师父,又不是我。”
“嗯……我们在商量要吃什么,嗯,阿笙,还好你在这儿,我们就不用商量了。”
阿笙歪着头,“咦,师父不是最知道哪里好吃好玩,怎么也要这许久?”
季千里又看越东风,“……她问你了。”
这人便自如多了,“我想起一个好吃得多的东西,可惜有人误事。”
沈清河又一声冷笑。
“谁误事?师父,那是哪里,你可曾带阿笙去过,我们何不干脆去那里!”
“那当然只我和小师父能去,等你长大自己去。”
“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吃点儿东西还要看人长没长大?”阿笙哼地一声,“我也早就长大……”
季千里低咳着打断她,“阿笙,我们就吃这个了……对了,你怎么来这里了?你一个人么?爷爷呢?”
“哦,爷爷在沈爷爷家,要说我们,当然是特地来找你们的!”
“找我们?啊,你说回去找我们,怎么你们也找到郑家去了?”
“哎——哪里只有郑家!我们是先去了龙泉,听说你们已去了泰安,又只好去泰安,半路又听说你们到了邑城,只好又跟去邑城……一路跟着你们奔来走去,才听说了你妹妹的事,连忙回了扬州。想你们若错过消息,我们也去帮帮忙……可惜我们刚刚到得晚了,还没进去呢,就跟着……”
“就你话多!”沈清河卡在最后一级台阶,转过头,“她听说你们掉崖摔死了,哭得家里发大水,怎么说也不听,定要出来!”
“沈爷爷,你说这干什么呀!”阿笙声音一高,“分明是你更着急——又总认错路,去问路,一路跟这个和尚也吵,那个叫花也吵,不相干的人也……”
“住嘴!”
沈清河敲她一个脑崩,走到一边去。
第一眼季千里几乎没认出人来。
半年不见,原来那颗小豆芽已快到他胸口了。
原先那身脏破的补丁衣服换下,非轻衫小裙,而是一身利落衣裤,腰悬佩剑,身板挺得笔直,瘦削却不柔弱。那张微黑的小脸也变得白皙,从前两个小角并作一束,高束脑后,亭亭大方,已有几分侠女风范。
“千里,你额头怎么啦!”
“阿笙,你长高了!”
二人同时道。
季千里不以为意,“撞了桌子。”
阿笙则得意一哼,“那当然,我早满十岁啦!哎,你还是那么笨。”
笑着来挽他手。
刚一碰到,横空一只手拨来,她脆生生叫一声好,小手朝外一翻,只以腕间为圆心,已旋过手背,反向一推。
她小小年纪,这一招反应甚快,却还来不及得意,瞬间臂背支沟、下廉、曲池、肩贞穴都一麻,小臂已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手刀,“啊哟”叫了一声,兴奋叫道,“师父,这招叫什么?你都没有教我!”
“自己想。”
“我还这么小,怎么能想出呢?”
越东风拉着季千里就走,“我想出时还没你大,你怎么就不能想出?”
“怎么跟你比……”她嘀嘀咕咕跟上来,又想去拉季千里,又听他道,“没想出来,不许拉小师父的手。”
“……啊?”
“想出来也不可以。”他转过头看着她,补上一句,“嗯,等你打过我再说罢。”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