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讨伐之事无人主持,江湖中风浪不起,群雄便是一盘散沙,只好便宜魔头逍遥些时。
至于季平沙,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官家少女,离了魔头和苏江两家,压根儿没人管她死活,偶有人提起,也无非是当日之事。
那事经流言添油加醋,说苏小庄主不过风流,说江月茹还道痴心,说两家长辈更是大度,说起这个半道横插一脚的少女,却只剩不自量力、不识好歹,更有甚者,还揣测人家“一个少女心却够狠,若非武功不济,当日就要杀人也未可知”。
季千里一听闻“伐魔”和季平沙的事,又惊又恼,总忍不住和人争辩,然此举颇惹祸上身——他二人论嘴上功夫各有千秋,他实话实说,还只堵得人无话可说,而越东风听他说话,总忍不住要插嘴,却有本事教人恼羞成怒。
那江湖中人脾气又不好,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一动手,更教人猜疑、识破二人身份,每到最后,都落得逃跑。
如此几回下来,无非是浪费唇舌,也耽误行路,他只好少说多听。
越东风要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又说他说得对,又说他声音比人家好听,又说倘若落得话都不能说,那也太委屈了……这也能惹出更大乱子,季千里也要他少说几句。
数日赶路,他终于察觉扬州仿佛漩涡:空明、少林连着郑家,平沙、苏溪年连着江家,除了他俩,隐约还觉得一路上人也在变多……
越东风闻言一笑,“我说了,扬州是个等人的好地方,从哪里去也都方便。”
季千里和他朝夕相伴,不时问上几句,也就听说有句“江边苏梅花、郑林方归燕”,除一个梅家在西蜀,一个归家在苗疆,一个林家在岭南,别的或就在扬州,或常州临安,或淮北皋城,来往都甚是方便。
其中花家、燕家、方家他都见过,前二者彼此是表亲,均深居简出,那方家则是金陵苍霞派方兆海,如今的越兴海……
他第一回听到此处便沉默下来。
“小照,别的人我们都不管,就把平沙带走,好不好?”
正如不提上师之事,越家事他们也好似不再记得。
他曾亲眼见方兆海将他们追到崖边,非要把他从他这里抢走,比之圆慧,似乎还要不祥,若非此次为了季平沙,绝不可能去找晦气。幸好听说他跑到岭南找蛇去了。
他又想起空流的话,心思一动:越家之事,除他二人知晓,那便只剩越……
“别的人当然不管,有件事儿可不能不管。”越东风道。
“你说苏大夫?”他倒是听说他到了扬州,不过身边除侍女没别人,说明还没挨打,嗯一声道,“他跟你很好,那也不能不管他。”
越东风忽然重捏一下他手,“傻子,我们为什么来的来着,这也能忘?”
季千里更早把此事抛到九霄云外,想这么多事,哪里还管它?
大叹,“也不知究竟被谁偷了,一桩桩来好了。你千万不要跟人打架受伤。”
越东风笑了声。
“好啊,我看它也不是拿来招我们的……”
他说什么季千里都会细想细答,但逢此时、此事在他心中排末等,又怕他追问平沙和他哪个要紧,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这般终于离扬州不过三两日脚程,这日,二人出客栈行至午时,一路渐荒芜,不见村店歇脚,虽饥饿,也只好继续向前。
走了些时,天公犹不作美,竟滴嗒嗒下起雨来。他二人向来轻装简行,自未带过雨具,见那雨愈下愈大,好半天没有停势,又紧赶一程。
且喜两炷香.功夫后,转过一处山弯,现出一间破落凉亭,看样子被雨困住的人不少,嗡嗡挤得一团,两人也顾不得了,匆匆过去躲避。
就这片刻二人已都淋成落汤鸡,晚秋大雨令空气骤冷,一下马,季千里便打了个喷嚏。
越东风拨开他额前湿发,叹道,“我说什么来着。”
季千里望他一眼。
天亮时他把人叫醒,这人望一眼天,便跟没还魂似的,将眼一闭,埋在他颈窝不肯动。
咕哝什么今日定下要大雨,什么“听风听雨小窗眠”,睡觉正好,又是什么苏溪年活该,挨打也就挨了,又是什么人在那里,总要等他们……
他看他许久不曾睡过懒觉,为此学小孩子耍赖,实在有些舍不得。可也没有法子,强说不过看起来阴阴的,不一定落下来,又答应改日他要睡多久睡多久,这几日还是先赶路。
这人倒也起,不过就是否要下雨一事又道,你不信,流云最烦下雨,能未卜先知。
季千里出门时是见它恹恹地,装看不见,没想果真下了。
这雨还一下便这般大,豆大雨点不断溅进凉亭,把本就湿透的裤脚又打湿,来路去路雾蒙蒙一片,不断有赶路人奔逃进来,便穿了蓑衣戴了斗笠,也比他们好不到哪儿去。
听得旁人骂这亭名儿晦气,叫什么不好,叫个“茫然亭”——现在被困得走不能走,果真不就茫然?
他一笑,左右也出不去了,且喜是跟这个人在一起,也拨他头发,“头一回见你这么狼狈,你怨我了是不是。”
“什么怨你,看你折腾成这样,舍不得罢了。”越东风握住他手,忽地笑了笑,“怎么是头一回。”
季千里被他一握,掌心便有热意源源涌来,好似沿着四肢百骸流过,由内烘烤着身子,十分舒坦。闻言看他打湿的眉眼,一下想到那时庙里,心头也跟着一热。
“小照,你发现没有?”
越东风莞尔。
“好几回见你,总在下雨?”
“是我要说的话——”季千里喜道,“你也发现啦!”
“不是也发现,是也记得。”
季千里忍不住笑。
这世上有千般发现,发现是转瞬惊喜,而记得是感同身受。
“那春雨、雷雨、晚秋雨,小师父最喜欢哪场?”
他又认真想了想。
论清白是春雨夜,至清新明朗,没有半分逾越,他抱他也是顺手帮人。
论甘美是此时,再是淋得满身风雨,彼此心意相通,毫无负担。
而那夏雨尽是纠结,满腔苦闷绝望,可……他见那双桃花眼望着他,脸微一红。
越东风挠着他手掌心,贴近笑道,“原来是夏天?”
——却是今时不同往日,想来竟是那场雨最酣畅淋漓。
季千里点头,“其实我都喜欢。不过……”
越东风故意问,“不过什么?”
他似知他不想要别人听见,俯身把耳朵贴了过来,季千里笑,“等见了苏大夫,我们求他……”
“轰隆”一声。
一道惊雷把他声音切断。
“轰——”
霹雳再次从挤满了声的凉亭上方掠过,亭边一棵小树应声而倒。
那倒地声好似在脑中炸开。
他瞪大眼。
满脸欣喜都作惊恐。
“……他、他们说什么?”
“没事,”越东风拍了拍他的手,仍如方才说雨一般,轻声重复,“他们说,江月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