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身子欠安,今日便不来了。”
那春生知晓世子大病一场,全为救眼前这大罪人才强打起精神,又道,“殿下说过了,季公子有事吩咐小人便是。”
季千里倾身,“我可否得见爹娘一面?”
春生一愣,“这……这恐怕……”
见他面露失望,又不忍道,“陛下有令,季公子此番入寺不得声张,不过季公子放心,小人随殿下见过季老爷夫人,他二位……身子无恙。”
季千里听进话去,也不敢强求,又道,“那可否劳施主跑一趟,我想给爹娘书信一封。”
那春生目光微微一变,似仍是为难。
季千里忙道,“施主放心,我绝不多言,只要教我娘免去忧虑,给她留个念想。”
转眼轿子已到一条深巷。
一随行太监道,“爷爷,怎么陛下要选这么一处僻静地方?”
“怎么陛下要选这么处僻静地方,怎么陛下要让人把轿子抬进去,怎么陛下不许声张……”朱公公瞪他一眼,“陛下的旨意,由得你个奴才多嘴?”
那太监讨了个没趣,又听见季千里与春生说话,心思一转,“春生,世子殿下要你听季公子的话,你怎么连信也不给他送?季公子,他不肯送,奴才帮您送!”
他神态与那朱公公有几分相似,又身量拔高许多,高高耸在春生旁边,眼中倒似别有意味。春生亦瞪他一眼,他也只讥笑,季千里却喜道,“多谢施主。”
“季公子莫误会,奴才不是不愿!”春生忙道,“还是奴才给您送吧。奴才……知晓季府在什么地方。”
府邸在巷子深处。
外看其貌不扬,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进里间,丫鬟有好些个,屋中布置也甚为洁净齐整。
季千里自觉戴罪之身,旁人让干什么便干什么,也不多问,趁众人收拾沐浴,匆匆写作一封短信:圣上大恩,赐儿皈依,从今回寺奉佛,不必挂念。爹娘保重。不孝子千里拜上。递与春生,“有劳施主。”
春生麻利将信揣入怀中,“小人这便去了,季公子少等。”
见左右只有丫鬟,又悄声道,“那几个太监对世子并不恭敬,恐说话难听,千万莫与他们多言。”
匆匆去了。
热水蒸腾,屋中雾气萦绕,因季千里不习惯别人伺候,丫鬟们也乐得偷懒,留他一人在屋中。
忽然,外间似乎响起一阵争吵声,隐约像是春生的声音,他直起身,竖起耳,那声音却窸窸窣窣的,很快便走远。
他脱下囚衣,散下头发,靠在桶中。
当日那人留下的痕迹早已消失,刑牢中留下的伤口也渐结疤,只留下淡淡痕迹。
这月余来,他从未这般安宁舒适。
这些痕迹终有一日会散去……他的罪孽,不知是否也有洗净的一日?
也许会有那一日的,否则陛下怎还肯饶了他,要他重又入寺皈依?
……终究是佛祖大慈大悲,听见了他的忏悔,原谅了他。
“季公子,”敲门声响,丫鬟的声音传来,“奴婢给您送衣裳来了。”
重又换上白净素衣、束起头发的季千里除了消瘦,别的看来仍如从前一般,那两个丫鬟将他瞧了又瞧,那大丫鬟倒还矜持,小丫鬟却直了眼,“灵,灵童可真好看!”
季千里问,“施主,方才怎么有人吵闹?”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大丫鬟道,“您想必是听错了。”
“春生施主还未回来么?”
小丫鬟摇头不知,大丫鬟道,“奴婢去瞧瞧。”
又吩咐小丫鬟,“季公子还未用饭,莹儿去把饭菜端来。”
季千里本无饥饿之感,但她二人说完便走,去得飞快,他便坐在桌前等候。
这时屋中无人,他抬眼望出窗外,适逢院中风过,黄米粒似的桂花簌簌飘过,仿佛一场金黄梦境。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神佛不理,方为现世。”
——“你的佛祖救不了你,只有我能救你。”
——“你且看你的佛祖是什么模样。”
那声音似近在耳畔,他“哗”地站起身,桌上茶盏连带着一掀,四碎在地。
小丫鬟正捧饭进来,忙放下道,“季公子,出了何事?”
季千里四下张望,“你,你可听见人声?”
小丫鬟摇头。
季千里神色却甚为紧张,环顾屋内,“不对,我分明听到他的声音……”
小丫鬟胆儿和年纪一般,见他神色慌张,又是翻桌,又是捣柜,连个角落也不肯放过,莫名觉得后背凉嗖嗖的,“您可莫自个儿吓自个儿,青天.白日的,哪儿有人说话?”
“……是他……”
“他?”小丫鬟抱着胳膊,“您说的什么人,奴婢怎地没瞧见……”
季千里摇头,喃喃道,“你看不见……他死了。”
小丫鬟“啊”地一声大叫,奔出门外,“茜儿姐姐……”
只等她离去半晌,季千里颓然倒在椅子上。
他心中那道粉饰了多日的太平墙崩塌瓦解。
他又想到他了!
这些日,他逼自己不去想他,不去想他死了,也不去想别的——他什么也不要了,假如他只能活着,那他就活着,只要爹娘平安便好。他干什么又要想到他?
他坐立难安,再难独自待在这里,匆匆走出门外。
来时他坐在轿中,并不知外间布局,心慌中胡乱走动,只为教自己不再胡想,直到听到有人在说他,方才顿住脚。
“……我瞧这灵童也是自作自受,放着好好的菩萨不做,为了个男人,连神智也不大清明了……他当宇文大人也与王大人一般,平白给他杀了爱子,却教他一家逍遥快活么——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好事呢?”
他一怔。
院墙后那声道,“春生这小子当真会做善事,嘿嘿,却不知这封信还能往哪儿送去?”
那声音尖尖笑起来,“……一家子都死绝了,难不成要烧去阴曹地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