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麻子,老子吃过的你也要?你可真是个下贱货!”
陈麻子人如其名,满脸的麻子,瘦得跟柴火棍儿似的,受了牢头这一句,唯唯诺诺地,“小人打小就捡人家吃的,能吃大人剩下的,那是小人的福分……”
这“下贱货”拍出来的马屁倒也教人受用,那李爷随手一丢,一根留着肉筋的牛骨便滚落到牢房中央。
陈麻子眼睛一亮,正飞扑去捡,忽地一阵“吱吱”声响过,那骨头竟像长了脚似的,一溜烟儿便跑没了影。
他一愣,破口大骂道,“他娘的死耗子,长这么肥,还来跟老子抢吃的!”
那“死耗子”抱着骨头,一路灵活地蹿过牢房,那牢中人人扑打,它竟一径便跑到了尽头,“嗖”一声钻回了洞中。
众人又都大骂。
李爷忽然瞧出些乐子来,大手一挥,止了酒令,当即又丢出几截骨头。
这人究竟胜不胜得过这鼠?莫看牢里人都瘦得跟鬼似的,牢里的老鼠却个个满身肥膘,一个个肥嘟嘟圆滚滚,瞧着可比这些囚犯可喜得多了。
瞧着它们,李爷心里头一软,舍不得教这些乖乖一出洞便教人逮住,令人将骨头丢得远些。
“吱吱”、“吱吱”……
老鼠们虽是畜生,却也机灵着呢,见凭空扔了这许多骨头,又见两侧人虎视眈眈,哪舍得为之犯险?都窝在洞口偷瞧。只有一两只瘦些的,也不知是瞧那距离够远,还是甘愿为美食丧命,瞅准了时机,一阵烟便又来了。
不待众人反应,便又一阵烟去了。
陈麻子伸手扒拉半晌,满目凶光地瞪着几只臭老鼠,惋惜道,“大人喂,您丢得忒远了……”
李爷见引不出鼠来,也心生无趣,骂了一声,狠一狠心,干脆甩出几块肉来!
肥肉一出,牢中蓦地一静,继而,几十双手隔着围栏一拥而上,都朝那中央散发着浓香的牛肉抓去!
这一幕便如地狱恶鬼勾魂,瞧得李爷一阵毛骨悚然。
眼见囚犯们挤到门边,即便是手伸得最远那个,也与肉相隔丈远,边儿也没摸着,那老鼠们更是狡猾,打头一只硕鼠顺着牢中央溜出,抱了块近的便走,它身后便也紧跟着十来只鼠,排成一溜直线,去抢余下的肉。
也不过顷刻间,老鼠与肉便不见了踪影。李爷又怨自个儿:这对囚犯未免太不公平了些。
正暗悔,但闻身旁“哎哟”一声,只见个狱卒拿鞭点向那陈麻子,“麻子,那有只落单的,你还不快些!你的肉要飞走啦!”
李爷一瞧,好歹有块肉丢偏了,虽小了些,好歹离麻子较近;又教他撞上一只小鼠,许是平日也被鼠抢了吃的,竟有些拖它不动,走得很是缓慢。
众人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李爷更拍桌站起,不待他说,那麻子已是眼睛一亮,飞扑上去——
“哐当!”
“哎哟!”
一阵惊心动魄后,又是一阵惋惜。原来这麻子吃肉心切,一时忘了脚下镣铐,一个不慎遭它绊倒,当众摔了个狗吃屎。
旁人都替他惋惜,那老鼠亦吃惊不小,登时逃开几丈。
陈麻子顾不上脚,立刻抬手去抓那肉。
唉——可惜了!
瞧着相隔那般近,可任他拼了老命,头骨都像挤得错了位,手上始终碰它不着。
他紧咬着牙,满脸通红,恨不能教那指头凭空再长它两丈,好似那块肉若不吃进肚子,今夜便得含恨而死,连那李爷也瞧出些不忍,紧走两步,“麻子,只差一点儿,你再加把劲儿!”
陈麻子重重“嗯”了一声。
他伸手,再伸手……
可始终差那么一点儿。
就是那一点儿——
倏地,他脸上血色褪去,变得一阵青白,怔怔望着当中,发出了一声悲叹。
——原来那小鼠见他始终无奈,早已不知何时掉了头,将那块肉拖咬着离他远去。
李爷这饭吃得不太是滋味儿,打个酒嗝,吩咐狱卒,“放饭去,给麻子多舀点儿!”
牢饭可远不如荟萃楼的牛肉香,一只大勺依次掠过几十只破碗,一股馊味便在牢里弥漫开。
这嗖味儿初闻令人作呕,可囚犯们也知眼下日子愈加艰难,若在外头,老爷们是照样享受,可他们还不定能有这嗖饭吃呢,何况它嗖得恰到好处,绝不至于吃死了人,时日一久,反觉怪亲切的。
李爷等酒足饭饱,强忍着味道,瞧见那陈麻子果真得了一海碗饭菜,才终于满意地踱出此间,每日一会周公去了。
牢中响起一片呼啦呼啦的进食声。
老鼠们方才饱餐一顿,闻此味兴致缺缺,但也有少数未够的,见牢中没了狱卒,大摇大摆出洞来。
“吱吱”,“吱吱”……
“他奶奶的,老子碗里的你也敢抢!”
老鼠倒也懂瞧人眼色,这般凶煞的断不敢靠近。
那般故意逗它去吃的,也抢他不得。
滴溜溜的鼠眼满转,瞅准牢房尽头,那最最阴暗处一碗没人动的饭来。
若非见这牢门前一碗饭,谁也忘了牢中还有个人。
几日前,这人是被生拖进来的,已然是个血人了。
来此数日他一声不吭,只每到夜间,才有人将他拖出去好一顿折磨,又如法再丢回来。
日日如此,因此那一身血污便从未干净过。
也是人不可貌相,这小子看起来身板单薄,倒是个铁骨汉子——那行刑牢房相隔甚远,但每夜总能听见一阵阵杀猪般的惨叫,众人早见怪不怪,反是轮到这小子,每每悄无声息,若非回时衣裳又添新血,他们还以为请他去吃了顿好的呢。
可惜骨头再硬,也比不过鞭子。他愈如此,便只打得他越厉害,每次一被丢回来,他便像只死猪似的缩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喝水,也不进食。
这时,那拖着牛肉回洞的小鼠见他和饭碗隔着两丈,也就钻进他牢中,将他牢门前嗖饭拖走。
一面拖,一面观他动静。
“那小子,你再不打,你今儿可又没得饭吃啦!”
邻间牢中一人三两口刨完了饭,巴巴看着他的碗。
小鼠被他洪亮嗓门镇得一颤,迅疾弃碗,钻出牢外,又缩脑袋来看。
那人今儿眼倒是睁着,只空洞洞望着头顶,闻言并不动弹一下。
“呸,死聋子!”那人骂道。
“恐怕是个哑巴,进来这些天,屁也没听他放上一个。”那李老三贴在栏杆边,也巴望着他那碗。
牢里人吃完饭,各都百无聊赖,都学他两手勾在牢门前,你一言我一语,“喂,小子,你犯了什么事,每天把你这样往死里打?”
“跟李老三一样饿死了爹娘?”
“还是学麻子一样冲撞了官爷?”
“还是跟爷爷一样,偷了老婆娘几个玉镯子?”
“这小子关得这般深,恐怕是死罪,你莫不是杀了人?”
……
众人七嘴八舌,没多久便把牢里所犯诸事交代了清楚,从牢房入口到深处,至轻徒刑,重则等候流放、死刑,刚进来时个个哭爹喊娘,待久了倒也想开了,彼此还能说笑一番。
见那人仍是不睬,众人便是一阵大骂,“把你小子剜作肉片,看你还当不当哑巴!”
“……有眼不识荆山玉,粗人,粗人。”一道苍老声音叹道。
“姓刘的,你又他娘说些什么鬼话?”
那是个老叟,虽在牢中,发髻囚服还收拾得甚是齐整,听他说话,囚犯们十句总有八句不懂,可这老头时不时便要蹦出来说他几句,一副神神叨叨之态。
“说出来,恐怕吓破你们的胆。”
几人齐声叫道,“大嘴!”
那老者同牢一个五大三粗的大嘴男人精神一震,翻身按住老头,提拳便打。那老头受他两拳,头昏脑涨,口鼻喷血,“……莫打,莫打!”
“说!”
“我说他……”老头半张脸肿起,陷进干草中,“灵……灵……”
“大嘴,你他娘绣花呢?!”
那大嘴又要挥拳揍人,老头大喊,“——灵、灵童!那是灵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