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小师父回府。”
伴随一声清亮唿哨,一匹白马儿从夜色中闯出,神骏如天马下凡,一见他二人却本性暴露,沿岸撒欢跟随。
天色黯淡,湖畔人迹已稀,二人好似幻影般飘落马上,不等旁人看清便已消失在夜色中。
他也忘了问,回府岂不也顺路?
这夜里炎热多云,月色忽明忽暗,巷道中无光无声,只能借每户人家门前灯笼照明。走些时夜阑人静,马儿似也知晓不得扰民,渐慢步伐,轻哒哒走在青石板上,头顶昏黄灯光洒下树影斑驳,呈现出一种破碎柔美。
季千里骑在流云身上,眼观前路,耳听四方,想以此分神不去看腰上那道揽得过紧的手臂,但即便眼睛不看,心中却不由想,太近了。
不应该。不该同他这么亲近。
可不知怎么,他也不想教他分开:他不想就此回府,也不愿打破沉寂,更不想离他远些——小世子说的脏事,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脏——他是甘愿同他握手、甘愿同他亲近的。
“小师父。”
“嗯?”
“在下何时多了个名儿?”
季千里微微回首,“什么名儿?”
“小师父连在下的姓氏都改了,现下又不记得了?”
越东风嗓音带笑,咂摸了两声,“小照,季小照……在下忽然得了这么个名儿,可真有些手足无措啊。”
“我绝无冒犯越公子之意。”季千里忙回过头。
“好端端的,何以想到这名儿?”
“啊,这本是平沙的名字……方才情急,只想到这名儿。”
“季三小姐嫌它难听?”
季千里摇摇头,又点头笑。
“那时她还不会说话,只一听‘小照’二字便哭,娘便给她改了名。长大后问她,她却自己也说不清,今日嫌难听,明日又说不记得了。”
“想来是有天意,知今日小师父要为在下赐名。”
“越公子当真不怪罪?”
“小师父好心为我,在下怎敢怪罪?何况平白得了小师父几声‘表哥’,滋味倒也不坏。”
二人相距太近,那轻热呼吸送来一阵温声细语,连那再正经不过的“表哥”二字也好似变了味儿,季千里周身发麻,忙岔开话,“……娘她祖籍蜀地,离了故土远嫁金陵,最爱这首‘梦到故园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爹爹说,词是好词,只是有些悲意。”
“为何伤悲?”
“望不见故园,难道不伤悲?”
“望不见故园,自还有‘月明千里照平沙’么……依在下看,令堂为你们取名如厮,正表明此间已然是她心安之乡,非但没有悲意,反而有无限寄望。”
“‘心安之乡’?”
“‘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他像给小孩子念词,一字一句很是清晰,“苏东坡虽偶然醉酒伤情,其人心胸却最是豁达,令堂既爱他词作,自也非那伤春悲秋的狭隘之人。”
季千里平日并无空闲研读诗词,但听这“月明千里照平沙”,从来也只有一片空旷寂寥之景象,不想今夜听这人解词,不闻其间冷寂哀思,反有立足此地、心安为乡的安然随性,不由多看他一眼,心道,娘说洒脱肆意是一种天赋,果真不错。他不信神佛,想来是因他心安至此,不需神佛。
“越公子。”
“嗯?”
“娘一定会很喜欢你。”
“是么。”
“是。”季千里顿了片刻,“越公子可有心安之乡?”
“在下无牵无挂,四海为家,处处皆是心安之乡。”
他一怔。
果然,无牵无挂,四海为家,处处皆是心安之乡……必也处处皆非。
像山间风,像天上云……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想何时走便何时走。
“越公子家中父母、兄弟姊妹呢?”
他问完,身后静了一静,他忽地福至心灵,心中似一痛,想回身去碰碰他,那声已道,“在下孑然一身。”
“我……”
越东风笑道,“这也值得赔罪?”
他话音中毫无被人冒犯之意,季千里也不想再提,又不禁想到一事,“……那你也不会一直待在京中。”
“不错。”
“那你之后去哪?”
“天下之大,处处皆可去,许是江南,许是蜀地,许是东海。”
“何时?”
“怎么?”
季千里又问,“越公子何时走?”
他对别人并不刨根问底,此时却有些固执,灯光下,他又像方才石阶下那样,微显蒙尘之感,越东风垂眼看他,“想送我?”
“……我想知道。”
空气中静了静。
“小师父。”
季千里睫毛一颤。
“你方才破了戒。”
“……嗯。”
“你怕什么?”
“……我怕越公子自报家门。”
“怕我杀人?”
季千里摇头。
“那怕什么?”
“……不知。”
“不知?”越东风笑了笑,“小师父,你当真还不知晓?”
季千里被他捏住下巴,想避开他眼,但忽地一片天旋地转,定睛看时,人已坐到这人腿间——面对面。因上身直起,他比这人高出些许,又因怕摔下马,手指牢牢揪住了他肩头衣裳。
他垂下眼,头一次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这个人。
这人也似是平生头一次仰视别人。
仿佛正仰望天上明月——漫天苍穹中独此一轮的明月;那一向散漫轻狂的目光忽地变得专注而纯洁。
“那我教你……”
季千里则更像在望那夜他递来眼下的那杯酒,清酒中荡开了一朵水花。
他忍不住想将那水中花掬起,指尖探去,触手却是一片光洁皮肤,他睁大眼,如梦方醒。但不待他收回手,已反被这人捉住了,继续贴在他面颊上。
“在下和你的众生已然不同,不是么。”
良久,季千里慢慢俯下.身去,轻轻地,轻轻地贴上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