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不快去,那老头可跑远了。”
季千里不再多话,把那银子攥在手心,追出门外,依稀见那老头一瘸一拐的背影,忙追上去,“老人家!”
流云见了他,便要跟上,可走出几步,又见主人还未出来,又只好停住脚。
那老头听见有人在后头追赶,脚下步子更快了,口中大喊,“……不敢啦不敢啦,小的再不敢骗人啦!小的没孙儿,一个孤老头子,吃了上顿没下顿,不讨饭没得生路……大人饶我一命,莫抓小的去见官……”
这老头深谙逃跑之道,季千里一个四肢健全的少年,苦于平日不曾狂奔,倒追得呼哧呼哧的。
只听那声音稀稀拉拉响在风里,几遍才听清白,一面追一面答,“不抓你,我当真是来给你送银子的!我是佛门中人,不敢骗你。”
老头刹住脚,“当真不抓老头?”
季千里追上前,见他瘸着条腿却还这般狂奔,满头乱发滋着狂汗,眼中惊恐未褪,不由叹了一声,将白银放到他污黑手心。
“老人家,往后再吃不上饭,您便去季府罢。”
直走出老远,才听那老头在身后惊喜交加的声音,“是真银子!多谢小少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回铺子时余人已散,老板娘正殷勤与越东风说着什么,后者不以为意。忽望一眼门边,笑道,“这老汉腿脚这般利索,季公子只怕追了五条街?”
仲夏时节,季千里后背已湿透,发丝也有些乱,一副狼狈之态。点着头道,“的确是五条街。”
垂眼看,方才那碗豆花散浮在碗中。
“再要一碗?”
季千里摇头。
那老板娘道,“小少爷,您可莫为这样人伤心,”说话间啐了口,“这老小子成天在这附近骗吃喝,他若家中有个孙儿,老娘把头给他。”
“他年迈孤苦,又瘸了腿,骗人大概也事出无奈。”
“哎哟,您这心肠可太热了些,他能活到这把岁数,老天爷够怜悯的啦。”老板娘道,“要说这人活在世上找饭吃,哪个不无奈?您是富贵人家的少爷,不缺这点儿银子,可妾身一个寡妇人家,辛辛苦苦赚来一点吃饭钱,就活该被他骗了?”
季千里忙道,“我并无此意。”
“您也莫怪妾身话粗,只看您是这位公子的朋友,眼看您好心受人骗,妾身可过意不去。”
季千里点点头,“多谢。”
“不吃便走罢。”越东风忽道。
他俩刚走出门,那老板娘又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一锭银子,“公子,妾身可不敢收您的钱!忘恩负义,要遭天打雷劈!”
“天雷在哪?”
老板娘一愣,他已走远。
二人走出数步,季千里忽问,“越公子,不骑马么?”
“季公子不想走走?”
季千里从心道,“想的。”
走出几步,他没有说话,越东风问,“季公子可觉得那老板娘说错了?”
他摇头,“她辛苦赚的银子,本不该被骗。”
“季公子可觉得那老汉错了?”
他又摇头,“他孤苦无依,年迈身残,为了生计,也是无计可施。”
“那谁错了?”
季千里沉吟片刻,“我不知。”
他顿了顿,“也许这都是那老人家命中因果。”
“即便如此,季公子却不能见这因果,恨不能以身代之,是么?”
季千里思索着道,“事出无奈,非其所愿,是为苦。便是行骗也不该那般待他。”
“说来好听,季公子却不知佛祖心肠最是冷硬,任你如何苦,痛,难,都只冷眼看着,任你自去挣扎,只送你一句因果循环,且自受着。”越东风朝他一笑,“季公子苦恼,只因见这老头可怜,更因你所修佛法与这现世不容,在下可说对了?”
季千里一时无言,转头看他。
“怎么?”
“越公子,我从前说你可善可恶,可杀可救,还是错怪你了。”
“哦?”
“越公子其实一心为善,你救过我,救过阿笙和爷爷,听来亦对今日老板娘有恩,方才还给了我银子去救济那老人家……”
“季公子错了。季公子那夜所说每一句都是真。”越东风道,“在下从无救人之心,不过季公子只见在下救人罢了。你若知晓在下杀过多少人,心中未必不会大骂魔头。”
季千里奇道,“多少人?”
“多少?”他似在想。
就在季千里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一笑道,“那可数不清了。”
季千里默了片刻。
“杀人的滋味,恐怕不像喝酒那么好。”
越东风又一笑,“季公子是想说,那老汉行骗,还要先过自个儿这关?”
季千里点头,“越公子不信?”
越东风没说信不信,只道,“那在下也不愿救他。”
“为何?”
“救了他今日,救不了他明日,救了这一个,救不了芸芸众生。不过是如季公子所信佛祖一般,给他一抹幻象,却不如不给的好。”
这一夜星月皆无,四周阒无人迹,离了店铺,便只剩稀薄的烛影了,季千里看不清他神情,只当他在狡辩,“可越公子分明还是给了我银子。”
“那……”越东风忽然停下脚步,“倒并非是为他。”
“那是为什么?”
季千里也随他停在街心。
“自是为了季公子。”
“为我?”
“季公子瞧不得他人受苦,有了银子给人,难道不高兴?”
季千里越发不明白,“自是高兴的。”
越东风笑了笑,“在下给季公子银子,也无非是为此。”
季千里觉得心窝里又很奇怪地跳动了一下。
“不早了,回去罢。”
腰被这人一碰,季千里忽道,“越公子。”
“嗯?”
“你坐前头,行么?”
“怎么?”
“……我想坐后头。”
越东风无可无不可。
季千里以为,来时他那心窝里的一下,都因这人坐在他后头。
那时他说话几乎凑近了他耳边,而他从未和人这般贴近,被那气息忽地热了耳朵,难免感到不适,从而才有那突兀的一跳,更连累这一夜连连跳了数下。
回程路流云走得慢了些,他便离这人稍稍远些。但突然身.下一顿,像是它要疯跑前的预兆,继而他手心一热,这人没回头就捉了他的手,按在腰间。
这时他的手和这人分明隔着一层衣物,手心却依然能感到一股惊人热度。
砰。
季千里要缩回手,越东风握住他,轻笑道,“当心掉下去。”
砰砰。
他这次没松开手。
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
他又听到了那道声音。
且比来时更加密集而有力,几乎直逼马蹄声,如惊雷,如战鼓,响在这宁静漆黑的仲夏之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