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作如是想,原本也管不了旁人如何猜疑,不巧画像已被温良礼给了人家,听他来要,万分抱歉,又去那边儿要,然案子落到刑部手里,实已不由他们干涉了。
季千里知怪不得他,思来想去,只想小世子或有法子,当下便着人送了信。
杨煌当日夜间便差人回,“世子应了,请二少爷放心。”
季千里这一颗心才彻底放下。
再说礼部王大人老来丧了独子,不等刑部官报,早已请了数名江湖好汉前来查探。那武林中人都有些傲气,哪个有名有姓的肯自降声名、沦落为官家走狗?来者也无非是些无能狡诈之辈,在府中混吃混喝数日,不敢就此敷衍过去,对那王少爷尸身摇头晃脑:凶手太也歹毒!与那江湖中近来兴起的“剖心挖腹乱鞭帮”杀人手法如出一辙!王大人信以为真,给那几人备好银钱好马,教他们追查去了。此一去再未复返。
数日后,王大人终于盼来刑部官报:死者王子祯为皇城亲卫,脸被打了个稀烂,查验为鞭痕,肚腹挖空,肠流满地,墙上几个大字,许是寻仇杀人;官家日夜查探审问,未得头绪,民若有所知悉,应即刻上报,包庇者视为同罪。
以下又为刑部私言:王子祯在京中飞扬跋扈,早有恶名,死前两日还与人合奸了两个良家少女,仅此一年那仇家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能查出个鸟来?
乱世奸臣当道,但那刑部也不乏正义之士,此话说透了,便是要应那一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正是罪有应得。
那时节,王大人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无处发泄,大闹了一番刑部,又闹了一番亲卫队,王家奶奶更为孙子哭去了半条性命。眼看若不找出杀人凶手,恐怕死也难以瞑目,京中这时却兴起一股言论:说那日风波湖上,多少人亲眼见过,王子祯正是拿鞭子这般狠抽过一个老头,更还有人说,当时那被打老头的孙女大喊过一声“你不得好死”,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倒笃定了王家少爷必要“不得好死”。这岂非正应其死状?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家人虽绝不承认儿子是遭“恶报”,但如此巧合,正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何况当夜薛阮几家竟也现出同样字迹,实在无须再合计推论——凶手必定与那小丫头脱不了干系。
当即抓了那日风波湖畔几个舫上下人,把那日情形一听,方知那小丫头被一个白衣人救走,逼问道,“那人是谁?什么模样?什么年纪?”
众人却都摇头不知,“此人快得像抹影子。”
“他往哪里去了?”
众人仍旧不知。
当时人人都瞧那宇文承都坠水去了,现一回想,竟真连那人怎地消失的都不知晓。而那小丫头和老头也都消失了踪影。
又去各家一问,几家人却都吓破了胆儿,早把姑娘小子送去外间避祸了,余下人一问三不知。愈加锁定凶手,又找着帮手,这便去了丞相府。
还在禁足的相府公子闻言狞笑,“本公子若找着他,还用你来动手?”
王大人跪在地上,老泪纵横道,“小宇文大人,小儿死得惨呐,日日夜夜梦中哭冤,要小的替他报仇……哪知刑部亲卫各都不理,只能……”
宇文承都忽地笑了声,“世子殿下要保的人,你求我有什么用?”
王大人不死心,又去了趟季府。
可季府众人只作不知,季铭光更称连人也未曾见过。王大人好声好气地求,“听闻季二公子与那小丫头是相识,老夫可否见他一面?”
季铭光尚未开口,他那夫人已道,“灵童奉圣谕修行,旁人不可打搅,王大人请回罢。”
季夫人爱子心切,心知季千里不会说假话,怕他一出现便要替那恩人与朋友辩解,平白惹了这疯老头,由此才搬出了皇帝来压人一头。
却忘了落在王大人眼中,反成了个欲盖弥彰,愈不怀疑季千里与那人脱不了干系,只恨不能亲自带人进去搜他个底朝天。
可这季府得罪了便得罪了,里头那尊活佛却招惹不起——当今天子虽不理朝政,但遇神佛之事,也如他那仁善父皇一般尊之敬之,何况世子与活佛交好,皇帝爱屋及乌,对灵童更多有宠爱;灵童既奉圣谕修行,相府公子尚不敢擅闯冒犯,他区区礼部尚书怎敢僭越?强忍一腔怨恨出了季府门。
只王家和季家的仇这便结下了。
别人还没什么,季铭光与之同朝为官,首当其冲,每每朝中议事建议,便遭疯狗一般乱咬,好在他平素为人敦厚老实,朝中人缘甚好,还未惹出事来。
这种种明刀暗箭,季老爷只对夫人谈起,季月明亦有耳闻,只季千里概不知晓。
那季铭光一有夫人枕边风吹着,二来也担心他出事,至此开始叮嘱他莫出府门。
而季千里自得知阿笙与越东风一路南下之后,转眼已过去一月半光景,算来越东风应已送完了人,可他几次去无名山庄都扑了空,不由有些担忧。
那苏溪年每见他便要拉他陪赌,屡战屡败、屡败又屡战,堪称锲而不舍,听他来问,总要笑眯眯说几句季千里不懂言论,只觉此人十分古怪。
至于季老爷这不可离家之令,他无可无不可,他每日夜还要为那王子祯诵二十二遍《往生咒》,也没太多心力再去庄上,渐渐便不去了。
只一次在府中诵经时,忽闻一股淡淡的梅子香气。
四月里青梅正应景,隐约透进鼻间,酸中带涩,他寻着香味走去,渐又发现那青梅中另有一股清冽醉人的酒香,一直引他走到大堂里。
管家小厮正忙碌着抱酒进来,酒坛呈泥巴色,顶花陈旧,看上去其貌不扬,一个个整整齐齐排列在桌上。其中一个顶花遭人揭开来,便是这香气源头。
身着黄衣的季无尘站在酒坛旁边,偷偷用手指沾了尝味。
“季、无、尘!”季月明道,“你敢喝酒?!”
季无尘连忙又沾了一口,朝她吐了吐舌头,得意地飞跑开。
季月明只好道,“娘!你看季无尘!”
季夫人头也没回,“明儿,那是平沙——尘儿!你给我放下!”
这时,桌边已换了个身着蓝衣的季无尘,却比方才那“季无尘”还要大胆,趁众人不备,就此抬起整个坛子要喝。
眼看他娘三步并两步上前抓他,他身形一扭,猴子般朝另一边珠帘下钻了出去。
大堂里一阵鸡飞狗跳。
季千里又走到桌边,望了一眼那开了封的青梅酒,又数了数,一共八坛。
季月明问,“千里?”
“阿姐,酒能给我两坛么?”
“……”
大堂登时安静。
季无尘一时望了挣扎;季夫人也忘了再去抓他;季平沙从另一头帘子外钻出来;小厮丫鬟们也纷纷瞪圆了眼睛看他。
季千里在众人的目光下,不觉窘迫,“娘,越公子很爱饮酒,他必定喜欢。”
如此又破例再送了两坛酒去。
眼见春花凋毕,日子渐暖渐长,已是五月光景。
这夜,季千里诵完了经,府中已静悄悄的,越发衬得阿贵呼声之大。
里间香燃尽,他没来由地有些心口发闷。
走到窗前透气,忽地一阵夏风吹过,似乎送来一阵轻笑声。
“谁?”
“季公子有心为死者超度,倒不如要凶手早些现形。”
季千里一喜,上身探出窗外,“……越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