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人并不非常富裕,但衣食无忧。他说他祖上是富过的,只是后来沉迷这些「不能当饭吃」的玩意儿所以家底渐渐空了。
你常去他家蹭饭,不蹭白不蹭,也实在是饿,人一饿起来就没脸没皮。他给你用中国话解释说这叫:“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中国人会做好吃得人神共愤的料理,他把你的饭碗盖满:“现在你「衣食足」了,可千万别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然后在整个用餐期间滔滔不绝地向你灌输礼仪廉耻和仁义道德之类的观点。他叫你跟他一样用两根小木棍吃饭,这样你就因熟练度不够而吃得慢,也就能更加长久的听他说教:“在我的国家,皇帝又被称为孤家寡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腮帮鼓得像仓鼠,摇头以对。
“因为他被所有人害怕和疏远。”他停顿下来。
你发现他好像在等你的反应,飞快地咽下食物抹抹嘴,“哦哦哦,那还蛮厉害的。”你点着头附和。
“这有什么厉害的?”他皱起眉。
“能被所有人害怕还不厉害吗?”你用筷子戳了一块红烧肉,“这条街混得最好的听说在某个黑|帮当干部,所有人都怕他,他每月只来一次,整条街的店老板都点头哈腰地交保……”
“孺子不可教也!”他唰啦一下把那碗红烧肉拖到一边不许你吃,“世界上远有比金钱和力量更值得追求和坚守的东西!”
“是是是。”你马上虚心领教。只要有东西吃,不管对面说什么一律应好,赌咒发誓都不在话下。
为了多吃一点,你很快把名为「筷子」的餐具用得行云流水。
你也不敢总白吃白喝,为避免丢掉饭票,也为了让他相信在自己的劝导下,你完完全全被教育成了一个知恩图报尊老爱幼的好孩子,你很殷勤地替他修好了收音机和小电视,还教他用智能手机。
“你从哪学的这些?”老人似乎并不高兴。
“跟电器维修店的师傅搭讪,然后帮他跑腿,混熟后在旁边看着看着就学会了。”因为现在不必每日为生计发愁,所以你才有闲工夫钻研这些。“可不可以教我读书?”他的书架上大部头很多,看起来是个博学的人,“我实在没钱上学。”
“你……学东西很快……”他为你的进步速度深感不安。
“我会努力学的。”你抓紧推销自己,“我尽量学快一点。您似乎很确定我将来会成为一个厉害人物不是吗?”你并不傻,虽然他不愿向你透露算命结果,但你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尽管你不信这套,却可以利用他相信的这套东西来巩固自己的价值:“当长线投资嘛,知识就是力量,我将来出人头地了一定会报答您的。”
他问你想学什么,你指了指书架上的《孙子兵法》。
“不怕流氓会打架,就怕流氓有文化。”他咕哝着你听不懂的中国俚语,看看你又看看自己的手相,眼里闪动着不安的光:“我要出趟远门,这事等我回来后再说。”他快马加鞭地办好了旅游签证并取出积蓄买了一张连夜赶往菲律宾的机票,带回一副塔罗牌和一只水晶球以及满肚子不愿叫你知晓的心事。焦灼的秘密堆满他的眉梢眼角,使东方人神秘的面孔更加莫测。
“您不是信道教的吗?”耳濡目染之下,你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也了解了个大概。
“塔罗牌和水晶球也不是基督徒该信的东西。”他的意思是既然他朋友算不上什么极其虔诚的教士,那他也用不着当个死守规矩的道士:“万物齐一,管用就行。”主要是你没法提供生辰八字,他只好借助这些来进一步精确运算。
他以结束后教你《孙子兵法》为条件,哄得你整整半个月不停地配合他切牌、洗牌、抽牌,每次结束时都对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图片沉思良久,你则时不时把手摸进他装麦芽糖的罐子里吃得不亦乐乎。
“小心蛀牙!”他敲你的手,然后轰你出去。等你走了就给他在菲律宾当主教的朋友打长途电话,一聊就是几个小时。这是你趁他不注意时偷查通话记录知道的。
他们在讨论与你有关的事,但又不想让你知道。
究竟是什么事呢?你该在意吗?还是说任由这两位玄学家自得其乐就好?
今天下午又抽了一轮牌,老人显得很沮丧,皱纹深深刻在他枯树皮似的脸上,比你第一次见他时更显苍老。他来回摩擦着自己的掌心,像是想把手中的褶皱抹平以改写那些标画命运的轨迹;他不住凝视那些花纹早已固定的塔罗,目光在其中几张之间徘徊,像是想凭意念擦去那些描绘未来的图案。
你没有吃他的麦芽糖,这几天都没吃,你不想让他不高兴。
“这张牌是什么意思?”你故作轻快地笑笑,把手伸向「星」牌,你记得这张牌被你抽到过好多次,他每次都要盯着这张牌看很久,“到底……”
“不准碰!”他惊醒似的一把打掉你的手,“星星……星星是最后的希望……”
他此前从未用过这么大的力气打你,你揉着红肿的手背小声道歉:“对不起……”
老人吹胡子瞪眼地喘了几口粗气,站起身找了张狗皮膏药贴在你手背上。
“哎……”这东西撕下来的时候超痛,你不想贴。
他不理你,拿出铜钱和八卦图为自己起了一卦。
你看着他的脸色没敢打扰。
算罢,他认命似的长叹一声,叫你滚出去:“在我忍不住杀了你之前。”
你没有位高权重,却照样成了孤家寡人。
又一次。
临走时你把半罐零钱和一匹布悄悄还了回去。那是第一次有人主动给你钱,第一次有人叮嘱你天凉了加衣服,第一次有人邀请你上自家吃饭。你把硬币捧在手心里数了又数、麻布披在身上摸了又摸,就是舍不得用,现在通通物归原主,只留下一枚铜钱和一根布条串在一起留作纪念。
无妨,只是一切回到原点罢了,你告诉自己,早该习惯一个人了。
你没想到自己已经回不去原点了。
侥幸避开第三个试图杀你的人的时候你开始意识到不对劲,随手掰坏了路边一辆超跑的后视镜让车主把你扭送至了警局。
你蹲在看守所里思考到底哪儿出了问题。
现代社会,蓄意谋杀是件相当消耗精力与成本的事,你应该没有值得别人费时费心、接二连三追杀的资本。那么是仇杀了?谁跟你有仇呢?
“滚出去!在我忍不住杀了你之前。”
那不是气话吗?他真想杀了你?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玄学结果?他到底算出了什么非杀你不可?
牢房里又阴又潮,你浑身哆嗦,关节酸痛。
不应该……你长年累月露宿街头摸爬滚打,体质不该这么差,若是稍微受点风寒就哆嗦成这样,你早死……心神一动,你猛地撕下贴在手背上的膏药。
皮肤一片乌青。
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