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根冰凉的手指抚上喉管,轻轻地搭上了楚行德的命门,意味深长地点了点,清浅的笑意从那双灵动的眸子里流溢出来。
等楚行德自食其果的这一刻,楚别等了很多年。
“那你去告吧。”
楚别说:
“废人。”
失了行动能力的楚行德终于没能闹出什么气候,他的腿伤就养了七八年之久,也就最近两年才有了起色,而他家那个群龙无首的百年武馆,也只能交给自己最得意的大弟子姜唯诚管着。
最初,自然是有人欺辱姜唯诚年幼无恃,然而姜唯诚这顶会做人的人精,办起事来的确是一顶一的体面,不似楚行德那般古板刻薄,倒是懂得几分做生意的道理,事事无关曲直,永远笑脸迎人,给原本生意低迷的武馆拉来了不少愿将孩子送来习武的富豪乡绅。
然而直至民国九年底,黑龙帮的一群人听闻瘸了掌门人的楚家武馆竟然还没死透,被一个后生重新撑了起来,乌泱泱一帮来了四五十个人,手持刀棍,浩浩汤汤地破门砸场,冲着姜唯诚就把人揪起来,直接提着人的脑袋,就要往墙上撞!
——称得上行凶杀人。
可那天之后,半个上海滩都传得血乎的一个传奇,便是门口本坐着个长相极秀丽的年轻人,看上去瘦削且安静,本以为是个什么账房会计的,不言不语地坐在那凳上。
然而谁都没看清,那个拎着姜唯诚的大哥便眼睁睁地飞了出去,这人擎起飞来的刀枪轻而易举,一套功夫行云流水,如河海拍岸涌起般猛烈,动作利落,仿如杀神。
后来有人辟了谣,要么说一个人赤手空拳怎么能敌四五十个人,要么说自从他老子遭人报复开始这家人就有所准备,反正最后横竖扯出来个两道通吃的傅家,几枪子弹打出来,摆平了一个黑龙帮。
但无论按哪种说法,楚别的名声都闯了出来,楚家武馆的生意更是好了不少。
这一年楚别十六岁,正是鲜衣怒马的少年时,
他也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已经改变了人生。
如果他与姜唯诚一直仅保持着朋友关系,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可惜也正是这一年,再无楚行德管束的姜唯诚,竟毫无犹豫地牵起了他的手。
而那时。
从任何意义上,姜唯诚都是楚别无法拒绝的人。
姜唯诚的肤色偏黑,面貌却称得上英朗逼人,当时到楚家不过一年的时间,就蹿高了两个头。
不同于楚行德教楚别时,楚别一招一式都要每日都反复千次的练习,姜唯诚的进步称得上天才神速,这让楚行德从教过他第一式便无条件地偏爱他。
可是直到楚行德下不了床之后,楚别才隐隐约约感到这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同龄人,不知何时开始,已总是将目光粘在自己身上,无论什么场合、什么时候。
一开始楚别并未在意,直到他真的反应过来时,姜唯诚已经见天绕在他身边,成为了他第一个朋友。
姜唯诚很擅长夸人,即便他才是每天都能得到楚行德称赞的那个,也从不吝惜对别人的赞美,往往一看楚别练功便能看出神,每一句赞美都出自真心,自然得让人听不出一句阿谀奉承。
他还很擅长照顾,即便相仿的年纪让他并非自然落座于照顾者的角色,然而每次与这人一同训练、展演,细腻到一根绑带没有绑紧,这人都会半跪下来绑他系好——这曾让楚别尴尬无比,可这人坦荡的表情、亮晶晶的笑眼,都生动得让人无法拒绝。
终于,同样是深秋里的一天,楚别被姜唯诚按在墙上。
尽管那时,楚别身体的拒绝远大于接受。
可惧怕失去的恐惧几乎将他定在原地,以至楚别已然不太记得自己当日的反应。
他多半像一只应激了的小乌龟,被戳了下就狼狈地缩进壳里去,生硬且笨拙地拒绝着侵略者的探索。
他似乎曾屡次试图将姜唯诚推开,甚至想过向路人呼救,但在权衡利弊的理智和纠结之后,他默许着,终于还是被推到了悬崖边。
——姜唯诚顿住了。
他似乎已经发现了他身体的不同。
再也无法回头了。
惊惧与悔意如毒蛇般游过楚别僵硬的血管,他也像个被推上了断头台上的犯人,等待着被迫而来的宣判。
然而姜唯诚的好奇心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旺盛,他好像那种很体贴的伙伴,能在每一个被拒绝的时刻,读懂别人表情中的窘迫,没有主动发问。
只见姜唯诚后退了一步,保持着较有礼貌的距离,可他眼里的担心不曾作伪,而在得到楚别主动又模糊的答案之后,这人关怀的神色并不夸张,仿佛对方只是意外淋了一场冷雨。
最让楚别诧异的是,姜唯诚非但没有很介意,甚至还有些欢喜。
他说很欢喜楚别能待他如此坦诚,并问楚别愿不愿意向他交付更多。
那时的楚别有点太糊涂,
他并没有想很久。
可若时光倒流,重来一次,或许他还是会往可能有光的那边走。
只是后来两个人真正在一起后,楚别也思考了很多年,姜唯诚少年时待他的细致与热忱,是否是为了得到他的卖力表演?
然而无论他怎么想,那过去的岁月都如蒙在一层干净的雨雾中一样,让站在湿冷檐下的人,看不清楚又不愿靠近。
于是如今的楚别只能宽慰自己,那并不是像是假的,只是岁月经年,那个曾经的人已经变了。
至于在完全看清这人的许多年后……
楚别不得不承认,爱情确实是个令人生惧的东西,它能完全蒙住人的眼睛,而自己今生一次的挚爱与炙热,的确在这十年间全赋予了同一个人,并于三千多个日日夜夜里,如蚂蚁啃噬般被渐渐掏空。
所以发现真相的那一刻,解脱其实大于痛苦,想要结束的欲望更大于挽回和将就。
起码说出分开时,楚别的确想和这个人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