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生住院第二天。
精神头比第一天强了太多。
随之要处理的事情也多起来。
早上七点,器械厂以左主任为代表,来了一大群人表示慰问。
左主任搁下一个信封,说是厂里给秦怀生的补助金。
方城来时,正碰上秦怀香送人。
帮着秦怀香一起将器械厂同事送走后,就见李婉清在病房门前扒头。
房门没关紧。
方城站在李婉清身后不止听清了里头人的对话,也看清了里头情形。
穿黑棉袄的中年男人,方城在器械厂见过他几次,是锅炉房的师傅。
方城抱臂站在门外,和秦怀香李婉清一块听着里头人说话。
“怀生啊,这钱你就收下吧!”
秦怀生靠坐在床边,拧眉直起身子,将手上的破旧信封推回去。
破锣一样的嗓音响起,却一本正经。
“不用,你把钱拿回去,嫂子那边住院,还要不少钱。”
黑棉袄师傅佝偻着背站在床边,听着秦怀生的话不言语,只垂着脑袋摇头。
秦怀生见人不接就要下床,这动作给方城后背惊出冷汗。
刚要抬手推门,肩膀就被秦怀香轻轻拍了两下。
方城攥着拳头,将房门关紧,微微侧身,保证能看到屋内两人后,才轻声道:“他那手还不能用劲儿。”
秦怀香背着手,扬了扬下巴,淡淡道:“那人心里有数。”
果不其然。
秦怀生被子还没掀开,那师傅一把拦住人。
僵持一阵,郭师傅抬头,秦怀生愣在原地。
两日没见,郭师傅像大变了样。
原本笑眯眯面容和善的老大哥,现下胡茬青黑一片,眼底泛着血丝,鼻梁两侧还挂着两行清泪。
活像个拾荒者。
“郭师傅……”
听着小秦说话,郭师傅又垂下头,心中愧疚快将他的脊梁压断。
腿上松了力气,他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死命拦着秦怀生,不让人动弹一下。
“小秦啊,你听我说,对不住,是我对不住你了——”
“您先起来!你先起来再说话!”
“别!你别动!”
郭师傅见秦怀生挣扎得厉害,立马起身,扶着人靠回去。
室内静悄悄一片,郭师傅抬手抹了把脸,撇开头,也哑着嗓子,“你是替我,挨了这档子罪。”
秦怀生却不认可,落下眼睫,盯着郭师傅的双膝摇摇头,“怎么会是我替你,这事没有谁替谁一说。”
“怎么不是!如果我没让你顶班,那你怎么会受伤?”
郭师傅梗着脖子,攥紧双拳,抬高音量,斥责自己。
“我怎么会想让你帮我盯一晚上,说到底那还是我想得不够周全!是我的责任!”
“你这伤是因我而起,我现在来看望你,再和厂里一起负担你的医药费,这才是正确的!”
秦怀生晒笑,抓着郭师傅的衣袖让人坐下。
起先郭师傅气闷,觉得小秦这是和他生分;后又觉得惶恐,他也怕怀生真的怪罪他。
所以,当秦怀生一而再地扯他袖子时,郭师傅心上这点郁闷全给人拽没了。
实诚人的心思很好懂,因为他们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这也是秦怀生在器械厂里,最喜欢和锅炉房郭师傅打打交道的原因。
“我出这事,和你真没关系。”
“怎么会——”
“您别急,听我说。”
郭师傅眉毛竖着,两手搭在两膝上,正襟危坐,颔首,不再说话。
秦怀生没注意房门外一闪而过的身影,将前些日子的窘境半真半假地告知了眼前人。
“我前些日子遇上些事,心里难受,在厂里熬着你也知道,可我夜里还是睡不着,所以就去药房配了点安眠药……”
郭师傅面上讶然,眼底的担忧不似作假。
秦怀生眼瞳缩了缩,捏着破旧信封的手指略微用力。
纸袋咔咔声响起,怀生缓缓说完,将手中信封,塞回郭师傅手里。
“出了事情,厂里才知道锅炉房这边设备出了问题,你……郭师傅,我一个单身汉,我不怕什么。”
“可如果出事的不是我,您家里该怎么办呢?”
聪明人,如秦怀香和方城,一下就懂了秦怀生这话里的意思。
方城眼底的忪怔褪去,转而附上一层薄怒。
秦怀香先是一恨,看着自家弟弟对待那人的态度,心头怨怼稍加缓解,深吸一气,说话间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可方城又分明察觉其中夹杂着莫名的骄傲。
“怀生从小就这样,心善,还犟。”
“他要认准了这件事和你没关系,那就是没关系,他还会想着法儿的帮你辩解,去想你有多么多么难。”
“说到最后,也总是这么个理由,他是个大小伙子、他是个男人、他是儿子,有时候还说他就自己一个人——”
方城蹙眉截断这话,按捺心中不快,沉声跟道:“不对。”
秦怀香没深究方城反驳什么,她单凭姐姐的身份,自以为十分了解秦怀生,向身旁青年说起怀生的脾气秉性。
“我快结婚的时候,他才几岁,村里有人说他是我生的,那段时间他就觉得他可能是我生的。其实他也不信,就是非要把这个事儿弄清楚,天天黏,天天问。”
秦怀香笑起来,眯着眼睛冲方城和李婉清学幼时秦怀生的语气。
“娘,我是谁生的?姐,我是你生的?奶奶,娘和姐姐谁是我娘?”
“最后问烦了,他娘把他拽起来打了一整天,那之后,他再没说过这傻事儿……”
目送锅炉房郭师傅离开后,秦怀香和方城没急着进去。
方城在秦怀香口中得知幼时秦怀生零零碎碎的画面后,和门窗里同李婉清说话的青年覆在一起时,心里满满当当。
“他不确定的事啊,能一直摇摆不定。”
“但怀生是个犟牛,要是他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