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矢行洋很快和佐为通了电话。
塔矢行洋说:“我取得头衔后,和官员下让子棋,原则上是赢对方五目到十目,不多于十目。这也是‘围棋外交’约定俗成的。但是,我也不是每次都能守住这个目数。”
佐为说:“您的建议很有帮助,非常感谢。”
亮佩服地心想,要不是因为佐为,自己都没机会和父亲交流这些。
塔矢行洋说:“不客气,举手之劳。藤原棋士,您早上带了头,后面的小辈和韩国队也会跟您做同样的事情。有您带着小亮,我也放心一点。”
佐为问:“您从前与李健熙先生打过交道吗?”
塔矢行洋说:“我在‘三星火灾杯’的场合上见过李健熙先生,但还没有和他对局过。不过,我听闻对方是真心热爱围棋的,否则也不会赞助世界大师棋赛了。”
他顿了顿,又说:“这场会晤的背后,或许,不只是表面上的文化交流。”
佐为也说是:“我也有这般猜想,我去看了韩国的新闻。网站上面说三星希望与日本企业合作。我大胆猜测,李健熙先生会希望与日本的棋士堂堂正正地下指导棋。因为他想要展示的,是促进两国合作的互信态度。”
光和亮都惊讶地看着佐为。
佐为,果然就像下围棋一样,提前一步设想了种种可能性。
塔矢行洋道:“您的设想有理,那在让子棋中输多少目,李健熙可能都不在意了,最重要的是与您诚意对局。”
佐为又问:“您认为日本官员对围棋的态度怎么样?”
光和亮在旁边听着,都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问题,光都可以替他回答了。
塔矢行洋果然说:“那些人棋力一般。无论是棋力还是言谈,都充斥着日本官员那种典型的迂腐气质,很没有意思。”
亮在想,离开日本后,父亲说话越来越辛辣了。
佐为叹气:“我明白了。谢谢您,塔矢棋士——最近中国队怎么样啊?”
“目前还在预选中,但是已经确定我会作为中国队的种子选手出战。”
两人又约了下次在网络上对局的时间,就互道珍重。
挂上电话后,佐为忽然想起百年前的自己,在虎次郎身后,赴二条城下御城棋……那时的佐为,已经知道权力的盘外棋比棋局本身更难应付。
光在旁边看着叹息的佐为,不知是喜是悲。
美丽纯净的千年幽魂,包子一般可爱的佐为,现在也成为职业棋士,无法免俗,被体制内种种裹挟了。
不过,和塔矢行洋的电话好像缓解了佐为的惴惴不安。
佐为回过头看光和亮时,已经恢复了云淡风轻,他竟然还优雅地微微一笑:“不好意思,让你们担心了。”
光和亮都望着佐为那绝美的脸庞,还是不确定事情会怎样发展。
“那我们就跟你有样学样。”光率先说,“等我们和韩国队见面时,也和他们好好谈一谈。大家都是职业棋士,都被官场折磨过,肯定明白的。”
佐为点头:“如果李健熙棋品不错的话,日本的官员应该也不愿失礼才对。”
光和亮对视一眼,光收起了玩笑的神情,语气认真起来:“其实,韩国队才是最大的焦点所在。谁知道他们一出首相府,会不会立刻就挑衅我和塔矢亮啊——尤其是高永夏。”
光的话相当真实,一语道破棋士心思——韩国队一见到他们三个,估计都恨不得马上走流程、草草寒暄,然后直接把财阀和官员全甩在身后,只和佐为下棋。
官场作戏,哪有和佐为下棋令人动心啊!
佐为听到光的话,不禁笑了,他也对韩国队憧憬许久了。
聊到这里,佐为和光都放松了身子,望着人们把彩色绸带挂在落满冰晶的树上。不过一丝不苟的亮依然眉头微锁,目光像盯着棋盘一样凝视着远方的阴云。
***
去首相府那天,光收到了洪秀英昨晚凌晨发过来的邮件:“我们登机来东京了。”
“太好了!很快就要见到秀英了!”光掩饰不住高兴,把电脑屏幕和佐为、亮都分享。
光想起和洪秀英的两局棋,佐为也想起来了,他笑着摸摸光的头。
只是,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场合。
天空阴云密布的,三人都在房间里穿着礼服。
今日去下指导棋,首相府秘书处吩咐日本所有人都穿古典礼服,暗示国家文化,也隐隐暗示出日本才是本届富士通杯世锦赛的主场的立场。
佐为穿了一件深青紫色绫罗羽织,里面是月白色的狩衣,各色衣袖层层叠叠,用银灰与浅紫交织的锦带扎在腰间,水紫色长发垂落,他整个人显得庄重又华美,如同雪中仙人。
亮穿上了一件黑与银灰交织的纹付和服,搭配雪白内衫,如冬日雪原中一株挺立的柏树。光则穿上了柿子橙与浅金色的和服,焦糖棕色的内衬,如朝阳初升。
日本的和服,从来是绮丽的,可是亮和佐为脸上的神情却凝重。
三人搭上棋院为他们准备好的车子,从新泻县越后汤泽出发,驶往东京。
***
越接近永田町,天色愈发阴沉。东京上空压着一大片铅灰色云层,很快,雨点从高空斜斜飘下,如细密的针般落到车窗上。
车子来到大门前,穿着西装的门卫迎上来,面无表情地对他们颔首。
佐为侧过头看窗外。首相官邸隐没在雨雾之中,高高矗立,显得庄严肃穆。
雨水顺着屋檐垂落,击打在石阶地上,溅起微不可闻的碎音。主楼前方的广场开阔而冷峻,四周种植着修剪整齐的松柏,雨雾在枝叶间升腾。
首相府主楼以灰黄色花岗岩砌成,笔直规整,线条干净而锋利,仿佛棋盘的边框,一步都无法越界。
正门的石阶高筑,自下而上。
石阶前竟然站着很多记者。他们的车缓缓停下。佐为率先优雅地下车,撑开伞,衣袂微扬;亮紧随其后,神情冷静;光最后跳下车,抬头望向高高的石阶尽头。
就在他们下车的刹那,记者们纷纷上前,把镜头对准了佐为,“咔嚓”的数声,镁光灯闪烁。
韩国人们背对着他们,身穿黑色的西装,立于首相府正门的石阶上,撑着黑伞。雨水从他们撑着的伞和肩头滑落。
光一眼就看到比其他大人稍矮的洪秀英,还有一头红发的高永夏,背对着他们站在高处。
成年的洪秀英,和其他韩国棋士一样系着蓝色与白色相间的领带,那是韩国国旗的颜色。
韩国棋士旁边,还有一个着装低调的中年男子,也撑着黑伞。
然而,唯有高永夏鹤立鸡群,系着红色的领带,在冬日的雨中像一缕火焰般。
仿佛感应到下面的人的视线,高永夏率先回过头来。
一瞬间,现在与少年时参与北斗杯的记忆重合了。
隔了那么多年,高永夏的眼神还是没有变,笔直而犀利,沿着雨帘看向光,又带着审视。
没有一句话,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却迎面而来。
光握紧了伞柄,心脏像被这冷雨敲击着,多年前在北斗杯上惜败的一局历历在目,光浑身僵硬。
佐为把光的反应看在眼里,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亮藏在和服衣袖下的手也握紧了,他对佐为轻声说:“这就是高永夏……他们就是韩国队的五位选手。旁边那位,就是三星集团的李健熙先生。”
这时,韩国的棋士们和李健熙都察觉到佐为来了,他们都转过头。
他们的视线与佐为对上,目光都变得崇敬,在雨中就开始纷纷鞠躬:“藤原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