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的棋赛,身为你的家人,我得庄重一些,也是对你这名职业棋士的尊重。我听说有很多棋士都会到场观局的。”
光听到“尊重”这个词,一阵感动。他不由轻轻拉住了佐为的斗篷衣袖。
打车到了东京站,两人来得太早了,佐为是大明星,走在路上,人们都望着佐为窃窃私语。光刻意忽略掉别人看佐为的目光。
佐为说他顺便去附近的丸之内书店看看,看有没有介绍‘雪国’和川端康成作品的书。
“你去吧,我坐在这等你,一个人待着也挺好。”光说。
***
佐为起身去书店了。光独自坐在东京站里。站前的购物中心近年来扩建得越来越多,通道纵横交错,如同地下迷宫,如同光现在的心。
马上要在赛场上面对亮,起先的热血渐渐沉淀下来,除了兴奋和激动外,还有一点说不出来的困惑。光坐在冰凉的座椅上,抬起折扇,又看着自己布满茧的手。
不知不觉间,和亮已经下棋这么多年了……
这七年里,光的世界改变了很多,从一无所知的童年,到锋芒初露的少年,再到错综复杂的成年……佐为离开了又回来了,不变的,惟有光在棋盘上的奋斗的心情。
——塔矢,这个长大了的我,这个面对了自身脆弱和罪恶感的我,好不容易在佐为身边找到位置的我,足以占据你的心,成为你视线的焦点了吗?
光沉浸在自己世界里,越想,就越在意。他满脑子都是亮的身影。
果然,在棋院里面对亮的稳定,只是光心情的一部分。更多复杂的心情被埋在了下面,就像万物都被雪覆盖了。白雪之下,是少年跳动的热血与心事。
***
这时,车展广播提醒着去新泻县越后汤泽的旅客登车。光等了好一会儿,久久等不到佐为。推着行李箱站起来,打电话给佐为,佐为都没有接。
东京站的复杂是出了名的,光渐渐感到焦虑,他一直有个毛病,视线里长时间看不到佐为就会惊恐不安,害怕佐为又消失了。
光推着行李箱往人流的反方向走,寻找着熟悉的身影。商场霓虹折射在大理石地面上,反射出一片片迷离的色彩。
只听前方一阵骚动,有人在说着“围棋国手藤原九段”。
光连忙往前走去,只见到拿着书店纸袋的佐为被大家包围了,一些人拿出白纸和笔:“藤原老师,给我们签名吧!”
就在光想要挤上去,“解救”佐为时,也有一些年轻人拿着本子和笔递到光面前:
“进藤四段,我们都看了新闻,听说你很有希望成为日本今年的新任棋圣,请你给我签名吧!”
光受宠若惊,佐为回来以后,从来是大家要佐为给他们签名,很少有人留意到光的。
光欣喜又慌乱地接过纸张,歪歪扭扭写下:“进藤光 - 职业四段”。
光审视了一下,觉得自己的字实在是太丑了,但是那年轻人很高兴,向光鞠躬:“谢谢进藤四段!我会准时看读卖新闻的电视演播的!”
“棋圣战还有电视演播?”光这个棋赛参与者还是第一次知道。
***
半小时后,光和佐为终于应付完了棋迷,顺利登上列车。两人坐下时都松一口气。
通往“雪国”的列车在铁轨上呼啸着行驶而过,雪落得纷纷扬扬。
靠着车窗,佐为在读一本书《深奥幽玄——川端围棋文学》,光则在旁边吃着铁道便当,侧着脸看流逝的风景,还是回不过神来。
佐为的身影掩映在玻璃上,那么美丽,那么飘渺。在棋战的前夕,光忽然想起幽灵时候的佐为,记忆也因为这倒影带上几分湿润和忧愁的意境,让光觉得惊心动魄。
可能是光的脸绷着,佐为开口了:“小光,我看你在棋院里和小亮说话都不紧张的,是因为读卖新闻有电视演播,所以你才紧张的吗?”语气柔和。
光这才回过神来,望着窗外的雪花,他有种飘在半空、在佐为的声音中渐渐落地的感觉。
“啊,我也不知道,静下来心情蛮复杂的,我没想到棋圣战的阵仗弄这么大。不过,在赛场上见到塔矢以后可能又会好了吧。回想起来,本因坊战七番赛时那会阵仗也差不多,是我见识不够吧。”
光开合着手里的折扇。
“我就是不知道,我现在究竟代表了谁,除了塔矢亮之外,又有谁在期待我,凝视我?”
听到光又在不经意间说出了一个深刻的问题,佐为也陷入沉思。
“我也不知道答案,”佐为难得地承认道,摸光的额头,“我认为在媒体面前,最好是考虑他们想要什么,做得到的我们给他们就是了。没办法兼顾的话,那还是棋局优先。所以我帮你推了读卖新闻的邀请。”
从东京到越后汤泽很快,一个小时多一点就到了。一如《雪国》所描述的——“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就是雪国。”
红绿灯的信号闪烁,火车逐渐停了下来。佐为望着外面被白皑皑的山野兴奋不已,很遥远的地方有稀落的村庄,同样被雪覆盖。光也笑着说:“来了,我们的雪国。”
与昭和时期苍茫的雪夜比起来,平成时期的夜晚多了许多华美的灯光。车站装饰得五光十色,上面有一幅海报,写着“棋圣战挑战者决定赛即将打响,双子星的对决”。
时代的风声在暴雪中呼啸而过。寒冷之中有着那么多温暖与炽烈的光芒,这是光和佐为的雪国,即将要战斗的赛场。
***
棋圣战挑战者决定赛,还有之后的七番赛,举办的地方在汤泽樱亭大酒店。
光和佐为一进门去,就看到一大群西装革履的人围着绪方在说话。绪方戴着读卖新闻特制的胸章,白色西装胸襟上别着一朵小巧的胸花,缀着红白相间的细绸带。亮也一样,穿着色调肃穆的群青色西装,胸前佩戴着相同款式的胸花,显得正式又稳重。
光和佐为也领到了这样的胸花。读卖新闻的人一见到光和佐为两人都鞠躬,两人都回礼。
到场的居然还有韩国和中国的媒体,富士通公司的职员也来了,导致这个开幕前的酒会显得像正式的商业会晤似的。可能,新任棋圣会成为富士通杯的种子选手,大家都格外关注吧。
“进藤四段,你是棋圣挑战者决定赛的选手,好厉害啊!”
“两年了,来到这一步不容易吧!”
……
光连忙说着客套话:“是很不容易。我会尽力的,争取在棋圣战S级圈层的这最后一局中表现得不令大家失望。”
在人群之中,光捕捉到亮的视线,四周都模糊了,只有亮的眼睛是真实而清晰的。
亮的视线,灼热的,颤动着,像在冰雪里燃烧的火焰。
那一眼看到了光的心里,光又感到心跳加速。亮似乎也感到紧张,他无意识地抬起手来,整理着西装上的胸花。
旁边的外国记者在喊着亮的名字,亮都没有听到,只是看着人群里的光。直到古濑村拍拍亮的肩膀,亮才回过神来。
“进藤四段,塔矢六段,现在是你们的时代了,在棋盘上下出属于你们的棋来吧!”
读卖新闻的社长热烈地说,随即又转向佐为,“藤原老师,这场棋圣战挑战者决定赛,我们会举行电视演播,可以邀请您和现任棋圣绪方先生,一起来我们演播室做客吗?”
佐为看了绪方一眼。后者正在和韩国的记者说话。听到绪方也会出席,佐为不再犹豫,就说:“好。”
于是翌日清晨,佐为早早起床,到读卖新闻电视演播室去了。光醒过来的时候,佐为已经不在了,只有一张便签纸:
——“我去了读卖新闻电视演播室,加油,小光!我相信你。佐为。”
和亮要对决时,暴雪突然而至。
冬日太阳升起时,雪花如同洁白而轻盈的羽毛,窗户外的一切显得寂静又激烈。
离比赛开始还有半小时,光站在汤泽樱亭酒店楼下,透过敞开的窗户,望着白皑皑的雪景呼出一口气。
眼前的白,显得那么神圣。风声猎猎,雪像飞舞的白蝴蝶一样,撞到自己的皮肤上,溅起凉意,然后粉身碎骨。
光感受到血液里流动的某种心情,这将透过他被冻得发红的指尖,在半小时后流淌到棋盘上。
就在这一瞬间,光看到穿好了西装的塔矢亮,也远远地看了光一眼,视线如涌动的暗潮。亮在对面楼沿着走廊到了棋室里。
飘舞的雪花落在塔矢亮的墨色发丝上,他整个人都像雪凝结的神灵。
莫名地,光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多年前,十二岁的亮从棋室阴影里走出来,同样的纯净和高洁。
光握紧折扇,也对自己说了“加油”,深深吸气,又呼出一口白汽,走向棋圣战的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