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笑道:“佐为很快就会回东京的。仓田先生,你在碁圣战上的两局都出色地赢了田中九段,祝贺你!”
“我还有最后一局,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仓田眼神坚毅地说。
“你离碁圣头衔也只有一步之遥了。”光羡慕,同时握紧折扇。
仓田想起了什么:“说到头衔战最后一局,你来看塔矢亮的本因坊战最后一局吗?有些棋士领完奖后在棋院底层上对局室看小樽的电视直播,藤原老师和塔矢门下的人也在现场。”
光能听到心再一次“咚”地往下一沉。
没错,是再一次。
“塔矢和桑原本因坊不是要下两天吗,晚点要封棋,我就不坐在那边看了,等明天出结果再看。”光推辞道,感到脊背又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仓田的神情却变得严肃:“我刚刚看到电视直播的盘面,也许,他们今天不需要封棋的。”
“不需要封棋?”光愣住,“什么意思?塔矢本因坊战第一局也没有封棋,那是因为他过早丧失信心了,今天也同样吗?”
不对,根据光对亮棋谱的理解,亮对本因坊战七番赛的节奏已经掌握了,和七番赛第一局相比有了质的飞跃啊……
“今天状况不一样,”仓田摇摇头,用没有拿证书的另一只手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进藤,你懂我意思吗……我真心觉得这局不用下两天。直觉告诉我,真正的胜负手会很快出现,没有机会翻盘那种。”他意味深长地说。
光顿时心领神会。
身为两个半路出家的天才,光有时觉得和仓田比较有共同语言,比如说他们的围棋直觉都比一般人敏锐,而且是福至心灵的那种,每当他们觉得这招不奏效,那招效果不好,往往就是准确的。
而像塔矢亮、伊角、森下这样学棋多年的高手,就说不出这种大胆的言论。
“被你讲成这样,就知道局势不太妙了,那仓田先生,我们一起去看电视直播?”光急切地说。
##
跟和谷和伊角说过一声后,光和仓田一起去棋院底层的对局室。
那里果然有电视直播,森下、讶木和都筑都在看,本因坊战最后一局的盘面错综复杂,桑原执黑,亮执白。
有好几名职业棋士在棋盘上摆着棋局。森下、讶木和都筑都在讨论。
“下子的顺序有点乱,仓田先生,我来排棋谱,你给我讲多一点吧。”光和仓田在一个棋盘前相坐。
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光依照电视的棋局在啪啪落子。仓田在棋盘对面点评:
“塔矢的白42跳是缓手,50手断,忍耐和冷静的一招。但是你看啊,桑原在长考后下出黑51手,从右下角冲出,让白陡然陷入被突袭的困境,塔矢白52手下托,我觉得这过于谨慎,面对强敌不应该再忍耐,自此塔矢亮有些力不从心了。”
光听着,想起昨晚在月色下和亮打电话,“能不能熬过这一局?”
——塔矢……你果真是在这一局熬着,下得很痛苦吗?
##
同一时刻,小樽依然大雾弥漫。
太阳升到高空的时候,云雾蔓延到远山,宛如巨大的天幕。雾气笼罩在运河和花岗岩建筑上方,像把这座童话般的城镇罩在玻璃里一样。
本因坊战最后一局,就是在这压抑的雾色中举行的。
北海道棋院,佐为和塔矢行洋在观局室里相坐论棋,神色凛然。两名高手的气势形成一股肃杀的氛围,盘面上,黑白纵横,杀气尽显。
塔矢门下的绪方、芦原、佐佐木八段、业余棋士岛野围在一旁,桑原门下的棋士都在,安静地听佐为和塔矢行洋讲棋。
“桑原老师黑51手是胆大的妙手,黑由此争到‘关’这么一个绝好的连接点,白52手是一次失误,白中盘和角落都不安定了。”塔矢行洋的语气里流露出担忧。
“是的,”佐为也细细观察棋局,用折扇指点盘面,“白52下‘镇’会好一点,或者还有更积极的下法,下‘夹’,战斗更复杂。下原来的‘托’不是不可以,但后面又要花很多的力气去补位。”
“桑原老师不会给小亮这样的空间。”绪方看着棋盘说。
两人点评着棋局,其他人不时也说几句要点,一小时后,棋子就下过了一百手。
白色的雾气在小樽运河上像绸带般地飘舞着,那样的深,那样的浓稠,中午的时候一度被风吹散了一点,下起沙沙的秋雨,落在记者的伞上,落在深蓝色的“每日之眼”上。
“啪”地一声,经过再一次三十分钟的长考后,桑原本因坊把黑子落在“粘”上。
塔矢行洋原本站着,看到桑原下出这一子后,他往椅子上坐了下去,轻轻闭上眼睛,但是从塔矢行洋脸上看不到任何的失望,只有释然。
佐为抬眼看塔矢行洋,平静地说:“现代本因坊战是艰苦的战役。最后一局,小亮尽全力了。”
##
东京。
光和仓田,还有其他职业棋士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看得屏住了呼吸。阿福和奈濑的欢笑声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
两人你来我往。桑原本因坊黑125手“粘”是妙手,尽消缠斗纷争,是胜利的宣言。
光知道,这就是仓田说的“胜负手”。
果然,一分钟后,亮低头认输了。
在亮认输的那一刹那,他们这些在电视机前观局的职业棋士都站起身来,纷纷鼓起掌来,为老人长达半个世纪的坚守,为少年坚持到最后一战的勇气。
光也站了起来鼓掌。
在亮低头的那一刹那,就像是心中的巨石落下,光感到遗憾的同时,也感到如释重负。
森下的语气里满是喟叹:“桑原本因坊又卫冕成功了,面对塔矢四胜三负,以八十岁高龄稳坐本因坊宝座!”
“这七局比赛,塔矢亮虽败犹荣。”讶木由衷说。光也有同样的想法。
“这是意志力的战争,小塔矢这孩子也不容易。”一柳敬畏地说。
挑战头衔失败是很痛的一课,光心想,他和亮都要经历……
也许这个世界上没有天才,只是看谁失败得更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下一次的他们会比上一次更好,而他们都会在围棋的路途上,继续成长。
##
那天晚上光没有打电话给佐为,光知道,亮输棋后,佐为一定陪着亮,也和塔矢行洋一起,度过对方这次回国来的最后两天夜晚。
三日后,光到东京棋院去,就听到棋院里炸开了锅。几乎每个年轻的棋士都在议论。
原因是一位韩国的金记者在采访桑原之后,写了一篇关于本因坊战的专访发表在日本社交网站mixi上:《本因坊老少之争:岩石与玻璃之战》。
这文章犀利地点评少年一辈想冲击老辈还是太早了,还一箭双雕地暗含小樽的景观特色,又把日本的人才制度批评得一无是处。
“七番赛三胜的成绩这么优异,把塔矢的棋比喻成玻璃太不公平了,亏这韩国记者说得出口。”光为亮打抱不平。
“是啊,我看了这种报道也很不舒服。”伊角说。
“哎,偶尔出现这种报道,挫挫塔矢锐气也好。”和谷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
##
光去了电脑室,打开mixi网页,在这篇报道下面忿忿不平地反击:“有本事你自己上,你代替塔矢亮在头衔七番赛下出三胜试试!”才够解气。
光一边打字一边想:不知道桑原要休养多久,和佐为的第三场NHK定段赛什么时候打……
接下来光去了一趟棋院行政办公室,看了下自己的日程,看到下一场手合赛加上周末距今有五天的空档。
咦,居然有五天?
光想着,不如飞去北海道找佐为算了。
光打给佐为。
“喂,小光?”佐为很快接起来。他那边传来列车呼啸的声音。
“你在哪里,在和塔矢老师下棋吗?”光问。
不过,光能听出来,佐为应该不在室内。
“我们没有在下棋……我和小亮、绪方他们去了札幌送走他爸爸妈妈。”佐为说。从他温柔而淡然的声音里听不出失落。
对哎,亮在邮件里说过的。
“佐为,我有五天的空档,想着飞来找你。看你和桑原本因坊什么时候下棋。”光说。
佐为说:“好啊,既然你有时间,你来吧。棋院赞助商NHK函馆放送局邀请我过去,谈论第三场定段棋赛的事。小亮棋赛刚结束,我邀请了小亮一起过去,现在正搭电车呢。”
“NHK的人找你干什么啊?“光好奇地问。
“是这样,我和桑原本因坊商量过,第三场棋赛的规则,他提出了一些修改的要点……他想自己制定规则,我尊重他的意见。”佐为说。
光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彻底地傻眼了。
“你们、你们不要遵循秀哉名人给吴清源定段的仪制啊?桑原本因坊觉得他地位在秀哉之上啊?”光骇笑。这是光的第一反应。
“这……也不是这样说。在电话里解释很困难,小光……”佐为为难道。
“佐为,保持联络,我今晚就飞过来找你。”光马上打开网站预订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