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桑原休养的府邸坐落在北海道棋院的不远处,与旧三井银行相望。秋日的暖阳漫然地透过梧桐树的叶子,照耀在巍峨的花岗岩建筑和雕塑上。泛黄的叶子上有闪耀的边缘,远远望去,像凝结了金色的阳光,随风舞动着。
“藤原佐为棋士来观局是吗,好,老身去会会他。”桑原对今早专门打电话来告知的理事说,声音有力。
挂上电话后,身穿深绿色和服的老人孑然一身地站在窗边的瓷器旁,抽起今天的第一支烟。
烟雾缭绕,瓷器边的棋盘被佣人擦得光洁如镜,倒影出老人高深莫测的脸色。
桑原夫人不在,说要趁天气好亲自送孙子上补习班。
孙子只有九岁,和他父亲一样,并没有展现出围棋天赋,不喜欢拿黑白棋子。两代人都对围棋没兴趣,桑原曾对此感到遗憾,后来渐渐想开了。
既然不能栽培自己的下一代,就栽培别人家的小孩。面对像塔矢、进藤、伊角这样的少年,桑原爱对他们施压,但老人心中始终有一份珍惜在,关键时候推他们一把。
桑原说过:“名局是需要两个天才才能下的。”拥有一名势均力敌的对手很重要。但是,对于桑原这个年纪的棋士来说,更重要的是源源不断的富有热情和生命力的新人。
肉身可以垂垂老矣,但棋盘上饱满热血的生命力却能永恒。而这些,就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带给桑原的。
在职业棋坛,老一辈被新人拉下马来,就像体力不支的运动员似的,很容易陷入生存危机。职业赛比拼的不仅是棋力,还有体力、心态和纵观全局的战斗意识,本来就是精力充沛的青年占优势。
桑原有过这种煎熬的时候,但他挺了过来。因为,桑原找到了自己的生存之道,那就是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在卫冕本因坊上,同时和新人们一起角逐其他头衔战。
本因坊头衔,不仅仅是古老传统的沿袭和江户坊门最后的荣光,也是桑原在棋坛坚守的精神象征。
“要证明给世界看,我们还没有过时呢!新浪潮尽管拍来吧,我们老一辈的江山不是那么好推倒的!”桑原铆足了劲想把后浪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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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佣人准备的早餐后,桑原拒绝了他们送自己去棋院,独自在河岸边背着手慢慢散步去棋院。
英式建筑和梧桐树在岸边投下斑驳的阴影。桑原之所以如此如临大敌,不仅是因为要面对塔矢亮,还因为要见到佐为。
佐为的名气可谓如日中天。不过,桑原是个看重经验和直觉的棋士,不和佐为本人亲自下一局,说什么都为时过早。
桑原平心静气地等待着NHK第三场定段赛的到来。
一艘观光船慢悠悠地在运河上驶过浅草桥,谈论声传入桑原的耳中。
有两个穿西装、拿着摄像机的中年人背对桑原,在桑原前方交谈着。
“sai和塔矢亮关系这么好,难怪塔矢亮对安太善老师说过:sai会想留在日本栽培新人。果然被塔矢亮说对了?”
这日语带着外来口音。桑原辨认出说话的人是韩国电视台的金志勋记者。他旁边的人是《每日新闻》的记者高宫,戴着印有蓝色的“每日之眼”的吊牌。
《每日新闻》的前身是《东京日日新闻》,从昭和时代开始赞助本因坊战。写下“深奥幽玄”的川端康成,就曾在《东京日日新闻》担任围棋赛观战记者——就像现在的高宫。
“藤原棋士想栽培新人,这有什么错吗?”高宫不想和韩国记者废话。
“像sai这样的顶级棋士,应该到最好、高手更厉害的环境才有乐趣。何况,在哪里不能栽培新人啊,韩国有一整个新人王赛事呢。”金记者嘟囔着。
金记者话语里明显有“日本棋院配不上sai”的意思。高宫流露出被冒犯到的表情。
“这不关新人不新人的事,藤原棋士是日本人,肯定要留在国内的。”高宫斩钉截铁道。
金记者不以为然:“塔矢行洋是日本人,他不也选择留在中国了。围棋和国籍无关,在哪里能下出好棋来才是第一位。北京队的人很强,但比不上韩国的棋士。要我说,sai和塔矢名人都应该加入韩国棋院。”
高宫气炸了,眼看着就要发作。
韩国人有三言两语就能激怒日本人的本事。四年前,古濑村就是被韩国翻译的不配合激怒了,回国传递了错误的讯息,才闹出之后在北斗杯中进藤光抢了塔矢亮的大将和高永夏对局的大乌龙。
仿佛被这番言论逗乐,桑原从背后说:“你们两位,一大早就在议论着什么呢?”
高宫和金记者闻言一个激灵,连忙不说了,回过头来时已是恭敬的表情。
“你们都在说什么呢?也说给老身听听。”桑原才不会放过他们。
“我……我和高宫在说您就像这巍峨的花岗岩般,在日本棋坛屹立半个世纪不倒。”金记者在桑原本人面前就不敢造次了,语气讨好,还用手比了河岸边的英式建筑一下。
桑原大笑:“你们都听说了sai要来观局的消息,是来看sai的吧。”
佝偻着背的老人比两位记者都要矮,然而,他此刻精明的小眼神而让人有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老奸巨猾的桑原本因坊又出现了!高宫在内心叫苦。
金记者咳一声:“老师,您有时间接受我们韩国记者的采访吗?韩国的棋迷,可是对您这位花岗岩般的日本第二十五世本因坊很感兴趣呢。”
金记者变脸速度之快,简直和刚刚刻薄地评论日本棋院的他不是同一个人。
不仅如此,金记者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韩国烟,递给桑原本因坊:“老师,抽一包我们韩国的烟吧,连青瓦台的政客也爱抽呢。”
桑原不客气地接过:“看在烟的份上,韩媒的采访是吗,行啊。”
高宫叹为观止,金记者则有点愕然。他没想到桑原会答应得这么快。
桑原笑道:“接受你们韩国记者的采访不错,可以当作短暂的放松。我是个不礼貌的老头子,心直口快有话直说,你们韩国记者不要觉得冒犯才好。”
简单的一段话,却难以品味其用意。高宫在旁边已经压力大到失去语言,不知作何反应。
金记者捏了把冷汗,但仍是恭敬地说:“谢谢!那我们就等着您通知方便的时间了。”
桑原说了声“好”,就越过他们,头也不回步伐矫健地朝前走去。
——桑原老师,是在盘算着什么吗?
两位记者心中都有了这样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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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北海道棋院,到来的职业棋士比任何时候都要多。
桑原门下研讨会的人都在,包括今枝七段和好几个中年棋士,带着一些年轻的院生,坐在休息室的电视机前。
桑原和他们打招呼:“你们坐在这干嘛,不在本因坊战专用的观局室里?”
不用大家告诉他,桑原早就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气氛。人们的脸上都带着崇拜和沉醉的表情,就像见到上帝降临一样。
佐为,就在这里。桑原从人们的脸上知道了。
今枝七段果然告知,专门的观局室被佐为和塔矢门下的人占满了。
“绪方也在。”桑原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地说,又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和香烟。“我去问绪方要不要抽一支烟好了。对了,你们也来抽一根吧?韩国记者给的烟,值得一试。”老人问其他棋士,把烟递过去。
“不用了……老师您自己留着抽就好了。”大家连连推辞。
是因为年纪越来越大,逐渐力不从心的缘故吧?老人最近的烟瘾是越来越严重了,总要在赛前和休息时间去抽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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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对局室,看到塔矢亮在等候。整齐的短发垂在俊雅如玉的脸颊边,一袭衬衫长袖,戴着领带,淡紫色的西装外套被他拿在手中。
一众记谱和计时的人都坐在《雷神风神图》金绢屏风前,脸色都紧张。塔矢亮是人们当中最平静的一位,只是低头看着棋盘。
隔着半掩的木制拉门,加上旁边洁白的广田硝子花器和橘色的郁金香,少年在棋盘前的身姿宛如一幅典雅的日式肖像画。
“塔矢五段,老身等等再来,先去跟藤原棋士和你父亲打声招呼。”桑原经过时说。
“没问题,老师,我会等您的。”跪坐在棋盘前的亮彬彬有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