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
指导棋活动结束后,收拾好棋子的光打算落跑。他一向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
“佐为,我看你应付得不错,今晚就不陪你参加工作宴会了。” 光马马虎虎地说。
“咦?”佐为反应不过来,“你真的不来晚宴吗?听他们说有清凉的流水素面哦。你没吃过吧?” 佐为摇晃着狩衣袖子说着,他并不知道光和亮在电话里说的话。
“又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擅长这种职场上的应酬。” 光开玩笑。
“真不知道小光怎么了,有好吃的也不来。” 佐为困惑道,凑近光,“该不会跟小亮和桑原本因坊这一局下得不错有关系吧。”
佐为知道,光心中挂念着亮的棋赛,比赛一结束马上就打开电脑看棋谱、给亮打电话了。所以佐为在想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
“跟塔矢亮的棋赛没关系……你在公众场合别动不动就凑过来,所有人都看着。”光不自在地推开佐为。
佐为只好不再劝了,一双蓝紫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光。
“快点过去,塔矢亮的爸妈在前面等你。” 光一指前方。
佐为连忙往前望去。看见穿素色和服的塔矢夫妇果然在前面,像是等着佐为的样子。于是佐为不再和光多说,马上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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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时分,外面又下起小雨。雨雾如粉如沙,映得山城白茫茫的。被花田环绕的富良野,好像始终飘散着花香。屋檐上挂着数个铃铛,被风吹起的时候,有伶仃而清澈的响声。
回到房间却觉得空荡荡的厉害。没有佐为的吵闹,听着淅沥的雨声,房间好像一下变寂寞了,光坐在书桌前,本想复盘亮的棋局,但又静不下心来。
光拿出一支笔和一本厚厚的日历本,翻开对应的页面写道:
——“5点,塔矢亮约我在小樽见面……”
光往日历上填一行字,然后搁下笔。他仰着头用手把额前的金色刘海捋起来,又感受到一根一根的金色发丝轻轻地落回到前额上。然后他趴在了桌上,闭上眼睛。
光不知道趴着发呆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在此期间,和亮的种种记忆在光的脑海里涌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光睡着了。
光又做了一个梦,那个蒙着眼睛的孩子在玩捉迷藏的梦。
光用尽全力挣脱了蒙在眼睛上的布条,看到火红的夕阳,他和小小的亮站在熟悉的马路上。晚霞把两个小孩的背影拉得异样的长,有一种孤零零的感觉,在失落的世界里彼此依靠。
这样失落的感觉,是小时候的光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要是你再追赶我的幻影,总有一天会被真正的我……”
光对亮说着熟悉的话,但是一瞬间失去佐为的悔恨层叠涌上,喉咙被哽住了,光说不出剩下的话来。
“会被真正的你怎么样?”小小的亮问。
时空好像错乱了。长大的光在梦中无助地看着亮,发觉他没有办法再像小时候那样,说出那些热血而好战的宣言。岁月是偷走勇气的神偷吗?
——塔矢,我希望留佐为在身边,也希望你眼里有真正的我。这两个愿望,有很奢侈吗?
……
咔哒!
房间门口传来一声开锁的声音。
光一下惊醒了。梦境里童年的晚霞远去,映入眼帘的是富良野酒店里的书桌和日历。
光回过头去,看到佐为收好油纸伞推门进来,缎带束起的紫发和狩衣上都带着雨雾的湿气。
佐为显然刚刚结束晚宴回来。他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似乎迫不及待想要跟光分享事情了:“小光,我跟你说,塔矢行洋约我——”
佐为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就顿住了。
因为,光的神情心事重重的,而且头发凌乱,明显趴在桌上睡过觉。但光还在试图掩饰这一切,绽开了一个明朗的笑容:“你回来了。塔矢老师约你下棋了吗?”
佐为并没有回答光的问题,而是走过去光的身边,专注地看着光。
短暂的寂静。室内只能听得见雨声。
佐为把手按在光肩膀上,柔声道:“小光,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光有一瞬的犹豫,但又觉得,自己有心事要想瞒过佐为是不可能的事,就合起日历,说:“塔矢亮约我后天去小樽,说有重要的话要对我说。 ”
啊,原来是这样。
“你在担心小亮要对你说的话吗?” 佐为关切地问。
光看着佐为一会儿,然后低下头去,手里开合着他那把有些旧的折扇,浅紫色的流苏拂落在他的膝盖上。
佐为感到一丝丝担忧。想起以前的事,佐为的心情有时候也变得复杂。
“你要相信小亮,也要对你自己的围棋有信心。” 佐为简单地说。
“我不是对我的围棋没有信心,而是……” 光寻找着合适的词语。
“——有太多我们的过往和心情。” 佐为接过,握住光的手。光点了一下头。佐为是最懂得的那个人了。
“无论塔矢亮要对我说什么,我都希望我有勇气面对。” 光回握住佐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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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天,北海道夏日晨光清新,佐为还要留在富良野参与指导棋的工作,但是他执意要陪光去JR车站。
光原本以为佐为会说安慰的话,没想到,佐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陪在光身边,静静地陪光走了一段路。
佐为回来后,和光相处的方式和以前有了细微的差别,多了成年人之间的尊重和界限感。对此,光是很感激的。
佐为身穿菖蒲色的狩衣露草色的里衣,在富良野花海前最是应景。沿着街道走过大片大片鲜艳的“花之舍” 花田和农场,两人走向富良野JR车站。在坡度较高的山路上,光会淘气地从后面抓住佐为的衣袖。
入眼皆是一望无际的花的海洋,繁花竞艳,锦绣夺目,光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佐为也很享受一路上的花海。风带起佐为的紫发、菖蒲色的狩衣,飘飘若举。
光心中一动,笑道:“北海道在秀策时代才归日本,虎次郎从没带过你看这么漂亮的花海吧?”
佐为莞尔,露出怀念的表情:“这么壮美的花海,只有虾夷才有。虎次郎是没有机会见到了。不过,我想起和虎次郎读过的一本华夏的书,里面说吴越王给他夫人寄了封信,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当时,虎次郎说,他愿带我缓缓下棋,缓缓看这世上的风景,只不过他在这世上停留和陪伴我的时间太短,最后是由小光你来代替他实现这愿望了。 “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真的,被佐为这么一说,光觉得时间都凝结在眼前的花海里,一切都变得浪漫而静谧。有佐为在身边,什么都不重要了。
“你和小亮好好聊聊,不急着回来。许多事情,用 ‘可缓缓归矣’的心态去面对,你就会发现,也许进展比你想象得还要好。” 佐为温柔地摸光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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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佐为在富良野JR车站分开后,光一个人坐上去小樽的列车。到了札幌转车后,列车窗外流逝的画面变成湛蓝的海景。
海浪在窗外翻卷,光无端想起四年前和佐为分开时,他一个人走在海岸线上,想着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的佐为。
命运,是缠绕而难解的结,会在哪一个时刻和谁相遇、重逢,谁猜得透呢?
光其实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幸运,他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很快到小樽车站。深深地呼吸,光调整好心情走出站台。
外面有一幢欧式钟塔,精美的天文表盘上,时针指向四点。一满整点,整座城市就会响起八音盒的乐曲声,钟塔表盘的下一层会有玩偶跳出来旋转、跳舞。光看得新鲜极了。
街道两旁建满富有浪漫气息的红砖建筑,欧式橱窗里放满玻璃器皿,在阳光下闪烁着火焰般的华彩。现在是盛夏,若是冬日白雪皑皑,想必又是另一番景致。
光沿着水波粼粼的运河一直走。一想起亮在这里比着同龄人梦寐以求的头衔赛,光的心情就沸腾不已。
——塔矢亮,如果沿着你走过的路走下去,看你看过的城市,爱上你爱着的事,是不是就能走到你身边?
最后,光的耐克球鞋停在街道边的木质建筑群面前,纯白色灯笼写着“北一硝子”。
在大厅前,光看到站在旋转门后的亮,亮穿着纯白色短袖衬衫和休闲裤,正在和工作人员说着什么。金色的斜阳透过旋转的玻璃门上,反射出流动而弯曲的一条条光线。
这一瞬间,全世界的声音都远去了。光看着亮,没有出声。光忽然发现,这么多年,他和亮就像两个站在旋转门里的小孩,隔着透明的屏障,互相追寻着,旋转不停。
命中注定的对手,可以在这无休止的旋转里寻找得到吗?
还是我们在追寻的……其实是当初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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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一硝子馆里,亮抬起头来,就在这一瞬间对上光琥珀色的眼睛。
“嗨。” 光抬起手,隔着玻璃向亮绽开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