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看到佐为下出一手加强对手攻势的“挖”,整个会场都沸腾了。
一柳老师站在台上,反应不过来,睁大眼睛。光站在旁边,瞬间大脑也是“嗡”的一声,就像正在弹奏的琴弦骤然绷断似的。
——佐为,果然下出了我们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棋!
胸口的压迫感回来了,光迟疑地看向一柳。
一柳没有头发的秃头在灯光底下闪耀着,配合着他那张口结舌的表情,活像个卡通人物似的。顿时,光一阵想笑,他感到心中的无助被冲淡了。
“藤原老师在下什么啊?!”和谷率先嚷道。
“我没看错吧,这一手帮助白入侵角落……藤原老师要放弃整一片右下角?”伊角道。
“不可能,藤原老师教过我们,每一块实地都很珍贵不能放弃啊。”讶木说。
其他人也议论纷纷,看向台上惊愕的一柳和光。“藤原老师这手棋是什么意思啊?”有几名观众按捺不住地叫起来。
出乎意料地,光并没有很意外的感觉。
老实说,棋局开始几个小时以来,光在等着佐为这几手鬼神般的棋什么时候会出现,这种让他们一般棋手都跟不上的反逻辑、反直觉的棋招,光早就等着了。看佐为如何把意想不到的招式活用在赛场上,就是他们观局的快感所在。
“这一手‘挖’,我暂时无法理解。我们看藤原老师会下出怎样的后招,再反过来推测这一手棋的功用。”一柳的语气竟然是期待的,“进藤君,你觉得呢?”
“连一柳老师也看不出来,那我当然也……”光苦笑着说。
光说着,一边在心里做一个他从孩提时就玩的一个小练习:把自己当成佐为。
如果我是佐为的话,我在什么时候会下出这手奇异的棋呢……会出于什么目的下在这个位置上呢?
陡然,一道雪亮的电流闪过。
“进藤君?”一柳察觉到光的异样,“你想到什么不妨说出来,说错了也没关系。”
“我想到了我一开始说的四连星和天元。”光诚实地说,没有理会台下人的声音。
“我在想,佐为是不是想通过‘挖’这一手棋,从而排成我刚才说的进攻的箱型结构。这一手不太直接,甚至看起来有点勉强,但是……如果目标是突围眼形,占据天元和星的话,这么下就可以理解了。现在难关就是这个眼形,我觉得这还蛮难突破的。”光比划了一下。
一柳也意识到什么:“是这样,在实地深厚的前提下……”
两人正在大盘上排着棋子。这时,森下弈出下一手棋,没有理会佐为的“挖”。与其说是没有理会,倒不如说他不确定佐为这一手的意图,传递出踟蹰的感觉。
“白棋犹豫。森下老师和我们一样在猜测佐为的意图。一柳老师,您讲完刚刚的话?”光说。
一柳盯着大盘,流露出发挥想象力的表情。在长久的沉默后,他正色道:“进藤君,你一开始的预测有可能是对的。”
“是吗?”光自己说过的棋,他反倒不敢确认了。
一柳郑重地点点头:“藤原老师从一开局就不满足于三连星的下法,一开始就想把四连星和天元连起来。如果布局得太快,反而不容易达成这个效果。这时就差不多是走出这步棋成熟的时机了。”
听到一柳这么说,台下一片哗然:“这么说,进藤其实讲对了?!”
光隐隐觉得,是不是有些业余棋士跟不上他们的讲解了,果然,有个外国业余棋手举起手来。光连忙让人把麦克风给他。果然,外国业余棋手用英文道:“对不起,我的翻译没有听懂你们说的,可以讲慢一点让翻译能听懂吗?”
光和一柳正慢慢说,然而屏幕上落子的速度一下子加快了。双方你来我往,黑白各自提了不少弃子。
一招不慎,白棋的眼形被逐渐攻破了。不久后,棋盘上真的呈现出了气势宏伟的方形,从三连星延伸开去,占据四连星和天元。
剑劈过般的现代棋形,就和光一开始所想的几乎一模一样。
“太厉害了!”人们都叫道。
光知道,他讲对了佐为的棋。这来源于一种福至心灵的直觉,就像森下门下的都筑八段说过的:“深入到了比深奥的棋招更远的地方。”
但是这样的发展远超过光所预计的,佐为布局得更为深沉周到,把每一步可能出现的状况都细致地考虑到了,要是像光说得那样一开始就往占据四连星和天元的方向猛攻,把意图暴露得太明显,不会这么地顺利达到目的。
“那一手‘挖’,看起来是补强对方,原来另有深意,在为后面的目的作衔接。”本田恍然大悟道。
“我们以后有得向藤原老师学了……”和谷说。
“居然用三连星布局下成这样,真是闻所未闻。”门胁也说。
“在台上洞悉藤原老师想法的进藤也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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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下和佐为在傍晚的时候到了官子阶段,两人都没有松懈,直至奋战到最后一秒。光和一柳也在台上忠实地履行他们的职责。最后,森下输了一目半。
“这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三连星棋局。黑棋和白棋实地坚实,进攻稳重,黑‘压’和‘挖’是神乎其技的妙手,是令人快意之局。”一柳在台上说。
光还沉浸在精彩的棋招中回不过神来呢,就率真地说:“我没有想到中间那一手‘挖’,竟然可以那么下。佐为简直不是人!”然后听到场下传来善意的笑声。
“我认输了。”森下说,输的人是他,他的脸却满是感动和喜悦。“和您的这局果然是我职业生涯中最优秀的一局,真不枉此生。感谢和您有公开对局的机会,藤原老师。”
“是我要谢谢您的指教。真是一局好棋。”佐为鞠躬道。两人对视间尽是惺惺相惜。观众们纷纷鼓起掌来。
光人生中的第一场大盘解说顺利结束,让光也松了一口气。这都是一柳的功劳,光在解说后向一柳鞠躬道了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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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佐为的三场NHK公开电视定段赛赢了两场。对上职业九段互先下三盘二胜,按照事先签好的文书,佐为已经是日本棋院的“名誉九段”了,剩下和桑原本因坊的一盘棋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小光,你真的好了解我现在的棋啊。”佐为看完了大盘解说电视转播后只说了一句。
光都不知道给他什么表情好,只是疲倦地笑了笑。每天,光都在被佐为从各个地方学来的海内外定式做实验,怎么可能不了解啊……
今日,光和佐为都在家休息。紫藤花开得繁盛如云,穿着勿忘草色唐衣的佐为在下网络棋局,光就在茶几边翻着新一期《围棋周刊》。光和爸爸妈妈去超市买菜和买花束的时候,就会把周刊给佐为买回来。
最近所有报纸体育版面的头版头条都是佐为,光都见怪不怪了。
“你看,这期《围棋周刊》把你这三场定段赛和吴清源1928年的七场定段赛作了对比耶。”光说。
“吴清源大师的定段赛吗?他们是怎么写的,你可以读给我听吗?”佐为还在下网络围棋,勿忘草色的浅色袖子垂在电脑主机上,在夏日阳光下显得清澈而安逸。
光把蔬菜和海鲜放到冰箱,把一束菖蒲花放在茶几上。光已经习惯了买紫色的花束装点家里。
经过电脑的时候,光扫了盘面一眼,佐为的对手是个韩国的研究生,用邮件和佐为邀网上对弈,棋力远远不及佐为,佐为让了他两子。在对方长考的时候,佐为还会抬头看看光在做什么,和光说一下话。
佐为有时候还蛮调皮的嘛,亏他还一直教训自己不要在对局中走神。光笑着拿菖蒲花束戳佐为的立乌帽,佐为鼓起包子脸,拿手来挡了一下,把菖蒲花束从光手里抢掉了,不过蓝紫色的眼睛还没有离开棋局盘面。
“不玩了,你不是要读报道给我听?”佐为假装对光生气。
“好啦,”光正色,展开报纸,“民国十七年,吴清源14岁时从福建东渡日本,下了七盘定段赛,对手有前田陈尔四段、筱原正美四段、村岛义胜四段、秀哉名人。当然,秀哉名人让吴老师二子,当时吴老师四胜三负,然后定上‘职业三段’。旁边有1928年吴老师这七盘棋的棋谱。”
“我知道,他们的棋谱我都看过了,1928年这么多定段棋谱之中,就数筱原正美四段和吴老师下得最好,和秀哉名人的让子棋也下得好。14岁就下成这样,吴老师真是天才啊。”佐为神往地说。
这时,网上的对手认输了,佐为关上页面。
“佐为,吴清源的事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光挫败地说。
“我在棋院的史书资料室发现的。好像没有和你去过,棋院里有一间专门放古书的资料室,我也是回来后才发现的呢。”佐为莞尔道。
“你居然发现了那里?”
光没有再去过那个地方。
“是的,我很喜欢去,那里有我和虎次郎一起下过的许多棋谱,下次和你一起去吧……咦,小光,你怎么啦?”
看到光的眼睛微微发红,佐为连忙凑过来。
为什么光又一副想哭的样子,他说错什么了?
佐为感到无助。他不希望看到光这种时不时会出现的哀伤又寂寞的神情,真的让佐为很心疼。
佐为正想问个一清二楚,然而光只是吸了吸鼻子,重新露出灿烂地笑容,继续读《围棋周刊》的报道:
“八十年后,sai赢了职业九段两盘棋,比当年的吴清源定段要简单得多,但没有人认为不应该。相反,有更多的棋迷说sai该直接申请‘九段免状’……”
“日本棋院主办的这三盘NHK电视公开定段赛在民意和历史先例之间选择了一个折衷点,这一设计在国际上也获得了好评。在文书上,和职业九段下出三盘两胜结果的你已经成为‘名誉九段’了,和桑原本因坊的棋局就当作参考。嗯,报道大概是这样。”
光不确定应不应该对佐为讲祝贺的话,毕竟三场定段赛还有一局。
“能够按照吴清源大师定段的仪制加入现代棋院,我很荣幸。”佐为摇着宽大的勿忘草色袖子,把菖蒲花束捧在手心里,微笑着说,“我很喜欢吴清源的棋。”
“吴清源当年也是秀策的超级粉丝。”光朝佐为微笑,拿纸巾按了按眼角,“说回你的桑原本因坊的第三场棋赛吧!我得挑个没有头衔赛的时间,陪你去北海道和老狐狸下棋才行。”起身拿起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