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进藤是我的对手’很轻易,其实不是。许多年前,我一直在期待着进藤。期待进藤来到棋盘对面、期待sai出现、期待进藤告诉我真相的时空是那么重,重到我一度想要放弃等他。”
亮的声音飘散在北国流动的海景里,海风扬起他的头发。
明子惊讶地想,她真是不了解儿子,当年父子俩都那么在意光,明子总以为是光太优秀了,看来事情不像她理解的那样表面。
“真相大白后,感觉更沉重了。我不知道进藤和sai承受那么多,我以前总觉得进藤想和我拉近关系,是因为他想通过向我说出真相而获得救赎。可是现在,连他们二位有没有得到救赎,我都不知道。”
亮用力握紧衬衣的边缘,话音里透出连他自己都陌生的不安和难过。
“我不知道sai怎么想,但他应该是选择了放下,不然也不会跟进藤一起生活。sai身上有一种真正温柔美好的特质,让我觉得这辈子能遇到他是我、还有这个时代的荣幸。”
“但是进藤,他把过去的‘罪’背在身上。我经常在想,我要说什么才能帮到进藤,后来发现,就连sai本人也不能帮到他,因为是进藤自己不宽恕自己。”
这种感性细腻无比的话,听了都叫人脸红。亮对佐为也无法诉说,更别提对光本人了,但面对妈妈,亮不由自主全盘托出。这是只有对妈妈才能展现的私密一面。
明子听得动容,不禁道:“第一次听你这么详细地说起对进藤君和sai的心情。虽然不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我想那一定很辛苦。”
“小亮,你小心翼翼,其实是因为你害怕进藤君再一次受伤。”
亮感激妈妈的懂得,点点头:“我想告诉进藤,‘我有把你视为对手,希望和你一直对局,更希望你能宽恕过去的自己。’但不确定我说了之后是否会帮到他,那毕竟是进藤和sai的事。”
明子默默思考。在短暂的沉默后,明子道:“我觉得你可以大胆地和他说你刚才对我说的话。至于对方怎么想,那是进藤君的课题。你的心情是最真实的,真实总是会有超乎我们想象的力量。”
“真实总是会有超乎我们想象的力量。”亮细细咀嚼这句话。
一时之间,亮都没有再说话,只是侧过头望向车窗外,望着宁静的海浪,沉浸在和光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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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和明子边聊天边到达天狗山缆车入口,看到旁边的硝子工房。崇山峻岭,连绵不绝。湛蓝的晴天倒映在落地窗上,山顶烟雾缭绕,工房内橘色火光盈盈,有匠人在制作工艺品。火焰映在玻璃花窗晶莹冷冽的边缘上,像温暖闪烁的星辰。听说,这情形从江户时代就开始了。
想到匠人们就这样一代接一代地把技艺传承百年,亮的心中就洋溢着一种对古典事物的崇敬。对围棋,也是抱有着同样的崇敬。
对了,说到围棋,亮想起光的邮件。
亮说他想先看看邮件,得到明子应允后,就在工房靠窗坐下。落地窗外,远方的山的尽头凝结着雾气,像落了一层雪。九十年代的电影《情书》就是在这里拍摄的,女主角就是在山坡上呼唤逝去的爱人。
亮没来由地想起在绝望中呼唤佐为的光。而他,塔矢亮,对光的心情一无所知……
打开电脑,亮刚点开光的邮件,没想到手机就在这时响起。
“喂?塔矢,你有没有收到我的棋局分析邮件?”电话一接通光就问,听声音有些焦虑。
亮忙说收到,解释一遍陪妈妈出行的状况。
“啊,真抱歉,我不知道你和家人去玩了。祝你和你妈妈玩得开心。”光体贴地说,“我的邮件,你没时间就别看了。”
亮说:“你的邮件我看了一遍,只是暂时无法反馈,因为我需要摆棋子出来进一步思考。不过,谢谢你进藤,很久没有收到过你对我棋局如此完整的意见。”
亮和光、佐为见面复盘时,大部分时间都是佐为和亮两个人在说,光在听。
“不客气。”光似乎对亮的道谢感到不习惯,“我是不好意思在佐为面前说,怕跟你吵起来。”
“我知道。”亮说,“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写这么长的邮件?这花了不少时间吧。”
“因为我在练习大盘解说啊。”光说出意想不到的答案,“我今天去台上试了一下,佐为、芹泽老师和森下老师也在下边看,结果我发现自己在台上一拿麦克风就大脑一片空白,没法像你这么从善如流。一柳老师叫我试着解说你和桑原本因坊下的棋局,我还是讲不出,佐为就建议我写下来,然后试着不拿稿子在台上说。我写下来后,佐为说写得特别好,要我发给你。”
原来,又是佐为在身后推了光一把。
“写棋局分析讲稿的确是练习大盘解说的好方法。你第一次解说不要太着急,要知道讲解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棋赛本身。”亮友好地说。
“但是我看你在台上讲佐为的棋,那么专业,我也想像你一样……”光的声音里有不甘。这让亮意识到,光是想沿着他的脚步追上来吗?
不仅是下围棋,亮在棋院做过的一切工作,光希望他自己也能胜任。
亮在脑海里想象出光在那边握紧折扇追赶的模样,不知怎么地,心头一紧,威胁感弥漫上全身,想着,“绝对不能让进藤轻易超越我。”
这么一想,亮方才还很友好的声音就变了:“你怎么会词穷。我们在会所复盘时,你不是有很多狂妄又自大的言论吗?把这些说出来就行了。”
“……你说什么,狂妄自大的明明是你!”光显然没料到亮会话锋一转,刚才温柔的气息顷刻荡然无存,“你干嘛突然说我,吃错药啦?”
“就是要说你。不如你问问藤原老师,我们两个谁比较狂妄自大?”
“你、你少拿佐为来压我!”
“你才不要拿藤原老师来压我。我现在也是sai的学生。” 亮知道什么最能惹怒光,就故意说。
果然,光在那边一拍桌子:“我没办法才解释成那样的!你凭什么说自己是佐为的学生,你以为你是谁!”
“就凭我是这届本因坊战七番赛的头衔挑战者,我是史上最年轻的挑战者。”
“你得意什么啊,还不是在第一盘就早早认输,领了个黑星!我很快就追上来的——啊,佐为,你和芹泽老师怎么过来电脑室了。”光的声音立刻翻书般地从怒气冲冲变成有礼貌。
两人不欢而散,草草道别。但是,和光的争吵好像有魔力,亮感到心情变舒畅了。他和妈妈玩得很尽兴,坐了缆车,拍了一系列天狗山的照片。
回去后,亮把照片寄去光和佐为的邮箱,得到佐为热情洋溢的回复(“哇,小亮,你的照片好漂亮!山麓青青映照着锻造玻璃的火光,就像江户画师葛饰北斋的浮世绘。登山作为七番赛间的放松特别好。我千年前从未去过古虾夷,真想来看啊。”)。
亮谢过佐为,但光没有表示,不知是不是生气了。亮估计光还在为大盘解说忙活着,就没再联络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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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佐为VS森下的NHK电视公开定段赛第二场开始,亮还在想光的邮件。
光在邮件中的陈述有理。亮决定下次不管怎么样,都要利用好本因坊战七番赛中的“封棋制”,下出更符合预期的棋来。
佐为VS森下九段那天,小樽的晴空一碧如洗。亮、塔矢行洋、绪方、芦原都在北海道棋院观局。
这是佐为在东京的第二场定段赛的电视直播,一时之间整个北海道棋院挤满了来看佐为棋赛的棋士,除职业棋士外,还有不少业余爱好者。“任何人的棋都可以错过,唯独sai的棋局不容错过。”每个人都这么说。
连千里之外的北海道棋院都如此热闹,可以想象佐为棋赛的举办地——东京代代木公园的NHK广播电视中心有多热火朝天。
芦原和塔矢行洋坐在棋室的电视机前,望着屏幕上的佐为。
跪坐在“深奥幽玄”卷轴前,佐为依然穿着隆重的绯红色礼服,水紫色的长发绸缎般柔和,银朱色的袖子铺展在棋盘边,菱形的图纹,三层五层地交错搭配,显得雍容华贵。他绝美的面容还是那么沉肃,就像神殿里的宝相庄严,面对来自全世界的记者不为所动。
森下九段也穿最传统的和服,铁黑色的外衣白练色的里衣,抿着嘴唇,双臂交叉,身上流露出像钢板般不可穿透的气势。
塔矢行洋准备着棋盘和棋子,和芦原在交谈。有不少北海道的棋士过来和他鞠躬。
“藤原老师和森下老师都是泰斗,棋局不用说,肯定很精彩。我比较想看一柳老师和进藤君会如何解说这一局。我看进藤君也练习很久了。”芦原期待道,看着大盘旁一柳身边的光。
一柳自然是老练地和台下的观众说着秀策流的开局手法,分析利弊。穿蓝墨色西装的光站在旁,看样子紧张到极点。
亮和绪方站在走廊上交谈。自从本因坊战开打,亮和绪方之间暗潮汹涌,亮一度觉得他和绪方在棋盘上厮杀得比他和进藤光还要狠。在NHK电视定段赛上,在全世界面前公开输给佐为后,绪方就更是了,亮和绪方私底下对局就再没有赢过。
但是七番赛第一盘亮落败后,绪方主动找亮复盘这局棋。塔矢行洋回国,多少缓和了亮和绪方之间的气氛。
一缕火光明灭,绪方此时靠在走廊的窗边抽一支烟:“NHK广播电视中心人还是那么多,都是来看sai下棋的。”和佐为的一局历历在目,绪方也算得偿所愿。
“我甚至觉得观众人数比每一次世界围棋锦标赛都多。”亮也道。
同在北海道,桑原本因坊没有过来棋院看佐为的棋赛直播,连同他们门下的几位弟子都没出现。估计是嫌北海道棋院人又多又吵,自行在家观局吧。
绪方呼出一口烟,又道,“桑原老头没来,哼,真想把这该死的老头从本因坊的宝座上赶下来。”
亮很明智地没有说话。七番赛还有六局,亮和桑原本因坊还有许多硬仗要打。
从电视里传来一柳和光的交谈声。光说:“最近日本棋院的大家都在模仿古典秀策流下棋,其实现在,佐为经常会下出一些有实验性质的棋,韩国目前在举行的LG杯世界棋王大赛、今年的农心杯和去年三星杯的经典棋谱是佐为目前的主要研习对象……”
听到光在发言,亮和绪方走进棋室,在塔矢行洋身边坐下来,等待棋局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