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佐为,这是塔矢要给你看的会议记录。我还没看呢,塔矢说你看完就明白了。”
公寓里,光把黑色文件夹拿给佐为后,胃又开始翻腾。
“小光?”佐为接过文件夹时担忧道,少年的脸色隐约发白。
光明明对佐为解释过“我在居酒屋不小心喝了混合的酒精,待会可能会吐”,但还是无法在佐为身边坦然自处。在吐出来以前,光立马打开门,冲到公寓楼下。
光不想在佐为面前示弱,露出狼狈的一面。光希望他在佐为眼里像个真正的成年人,但总是事与愿违。
光在楼下的冲水槽边清洗好脸和手后,回过头时,在月光下看到抱着黑色文件夹,站在不远处的佐为。
月色下,佐为站在紫藤树下凝望着光,雪色织锦的狩衣,用银白色的细线绣着点点夕颜的暗纹。车辆在他背后的马路经过,映在佐为宽大的衣袖上,有流光溢彩的暗影在流淌。
没来由地,光感到一阵羞耻。
“抱歉佐为,我不是故意要喝成这样。”光不安地挠了挠头发,他还记得刚刚在居酒屋外亮那大皱眉头的表情。
但佐为没有露出嫌弃的表情,反而靠近一步,轻轻地问:“我不在的这四年来,你经常这样吗?”
“经常怎样?”光问。
“你经常饮酒到身体不适吗?”佐为小心翼翼地问,蓝紫色的眼里写满关切。
相隔四年,佐为也在试图了解18岁的光。光大部分时候都是笑着,只是在沉寂下去时,眼里会涌现出寂寞的神色。
佐为问他在想什么的时候,光叹口气:“没有,你回来后,我处理很多事时还是一个人,总在想你如果还跟在我身后就好了。”
说完之后,光又摆手,慌乱道:“我不是说你是幽灵的时候好的意思,当然是现在最好!我、我不该这么自私……”说完,低下头去。
就像现在,面对佐为的发问,光也同样手足无措。
“我没有经常喝酒啦!”光摆着手。
“是吗?”佐为看着光,目中有难言的担忧,“但是,在京都和小亮去二条城那天,你喝了很多酒,都在外面喝醉睡着了是吗?”
光没想到佐为居然知道,他呆呆地看着佐为,大脑一片空白。
“我是在你整理信件时,看到你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来的酒水单据。那天在外面,你买了很多酒。”佐为解释道。
温柔的语言,却透出无形的压迫感。光只好耸肩道:“是啦,我有时候碰到重大的事情,例如需要壮胆、输棋,就会靠喝酒平复心情。但我喝醉的时候不多。我真的真的不是酒鬼。”
“还有呢?”佐为静静地问。
“还有……”光紧张得胃里一阵痉挛。
“五月病(ごがつ‐びょう)?”佐为说。
简单的一个词,光顿时变了脸色:“谁告诉你的?塔矢?”
“没有谁告诉我,你的日历上写着。”佐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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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回到公寓时,光冲到书桌前,拿起日历。那是一本五年日历,是伊角送他的生日礼物,超厚的一本,上面记录了光四年来的预约和去向。自17岁以来,每到五月初,光会频繁去居酒屋,有时候跟朋友去,有时候一个人。
光每到五月总是很不开心,都说“境随心转”,光在五月碰到的倒霉事也特别多。光每次输棋和喝完酒,就会在日历上简单记一笔:
——“5月3日,名人战上输棋四目,今天一个人去了居酒屋,喝酒后才放松一点。”
——“5月5日,帮藤崎明在她高中的围棋社挂鲤鱼旗风幡,去参观她学校的表演,居然听合唱团唱完了一整首弘田龙太郎作曲的《鲤鱼旗之歌》,我在自虐?晚上又喝了酒。居酒屋里小明又告白一遍!真的是!5月5日简直是我进藤光的催命日。”
——“5月8日,家里空调维修,窗帘和窗框由于施工的缘故被拆了下来。父母不尊重我的意见,没办法在这个家里住下去了。不想了,跟和谷去喝酒喝酒!”
和谷有一次拿笔在光的日历上写道:
——“进藤光,你五月病又发作了。三年来都这样,要不输棋后跑得不见人影,要不忘记请假,去你家的时候揪到你在茶几边爆睡。我送你一提啤酒,不是让你在两天之内喝完的!和谷”
发生过这么多事,光自己都忘记了。但是那种孤单的心情,以及一个人承受压力的煎熬,光永志不忘。从少年到成年,光就像独自走过一段长长的黑暗的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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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窘迫地握紧了这本记录了自己黑历史的日历,直想把它丢到垃圾桶里,但想到佐为都看过了,只好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站在那里。
这都要怪光自己,是他和佐为说过,家里的本子、日历、书信都可以拿来看的。
不过,佐为在发现酒水单据时没跟光提出来,直到担心到受不了了才说,光对此是感激的。
“小光,你长大了,我应该和你保持距离,给你留点空间。”佐为温和地说,“我只是告诉你,以后你有压力,我也希望能像从前那般为你承担。只要你愿意告诉我,我一直会是你的保护伞。”
光木讷地点头。羞愧淹没了他的心。
“从今以后,我滴酒不沾。”光脸红地保证道,“和谷以前会买啤酒跟我一起喝,我叫他不要这样做了。居酒屋我也不会再去。”
“好啊,小光。还有,我不再如以前那般能听到你的心声了,所以我们更需要沟通,你愿意把心里的事都跟我分享吗?”佐为诚恳地问。
“我当然愿意。”光小声说,“咳,我平常没心事的,就是有五月病,很多日本社会人都有的动力减退,我一到五月就会倒霉和犯困。”光顿了顿,加上一句,“五月初我通常会睡很久。”
怜惜地叹一口气,佐为抚上光的头:“你去睡吧,小光。在没有棋赛的日子里,你爱睡多久就睡多久,我不会吵你的。”
在佐为宽容的眼神下,光慢慢放松了心情:“好啊,我去睡了,你记得看塔矢的会议记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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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光喝过酒入睡,总会做些不安的梦。没有佐为在的日子里,光的梦境里都是一些破碎的片段,不是在对弈,就是在追逐。他追逐着前方的白色身影,但每次伸出手去,握到的只有虚空。
然而这次,光没有做梦。在连续酣睡了十几个小时后,光从口渴的感觉中醒来。一缕绯红的暮色从窗格投落到墙上,墙上的挂钟指向六点半。
光在床上翻了个身,怔怔地伸出手,摸到床头柜上摆的装满水的杯子,以及杯子下面的字条。
“小光,我学会用钢笔写现代假名了。你一定很口渴吧,记得喝水。佐为”
光新奇地看着。佐为的钢笔字很好看耶!假名也写得像模像样了(本来嘛,会写汉字就很容易学写假名)。佐为的字比自己的鬼画符漂亮多了。
拉开抽屉,光拿出一个从前收到的义理巧克力的礼品盒,把字条放了进去。巧克力盒里面有光收集的一切与佐为有关的的小东西,还有亮送的《源氏物语》人物签。
光现在把和佐为相处的每一个有纪念价值的物品都收进礼品盒里,他用心收藏着这里面的每一个回忆,每一个瞬间。
光珍惜现在的佐为、能看到佐为的亮,当然,也珍惜现在和佐为一起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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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卧室,看到客厅里灯火通明。光看到四个人盘腿坐在客厅里。
华灯初上,窗外紫藤含苞怒放,累累如紫色珠串缀满枝头。佐为坐在星罗棋布的棋盘前,白衣胜雪,紫色的长发垂落在竹席上。还有三个意想不到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一起出现的人:亮、和谷、伊角。
“你们三个一起来的?”光惊讶。
“我刚刚到。他们比我早来。”亮说,他的怀里抱着一个新的文件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