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闻言,有丝惊讶,这才正眼看这位低调与貌不惊人的少女,黑色的面纱迎风轻轻飘起,黑发与漆黑的和服裙摆如夜色流淌,有古朴和素丽的弧度。
海生稍微一沉吟,然后认同地点点头:“放在你家的确是好主意,你那环境幽静,空间宽敞,古书也多。我能沉下心研究棋盘上的血迹。”
少女点头,“行,我单独开辟一个房间给这棋盘,把招魂法事的东西都放里面,我们一起研究,看怎么让棋盘上的灵魂和进藤君早日相见。”
光看到海生和戴面纱的少女都在帮他,心中感动不已,又很过意不去。
严格来说,光和他们只有一面之缘,没想到他们竟然为几乎陌生的自己全心全意地付出。很多时候,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往往最让人感动,因为,没有期待,任何馈赠都是全然的惊喜。
“池田君,我还是要付给你法事的钱。”
光咬牙拿出一张支票,金额有一百万日币。除去吃喝用度,这几乎是光当职业棋士以来所有的积蓄。这是他能够拿出来呼唤佐为的全部。
海生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连忙把支票推回过光,“你和棋盘上的灵魂都没有见面,而且我们说好不收费的。”
“我不能占你便宜。”光坚持塞给他支票,“我上网查过资料,知道京都的招魂法事有多贵。”
“我不收。”海生也很坚决,“说好的事情就不能改了。我一分钱也不会收你的。“
光看到劝海生没效果,就把支票递给戴面纱的少女。
少女愕然,退后两步,连连摆手:“不用啦,这么点钱我们都不在意的。”
这么点钱?光愣住,握住支票的手僵在半空中,雨水一点点地打湿了支票上面他用心写下的数字和落款。一百万日币,是他14岁到18岁当职业棋士的全部身家,对于他们来说,是“这么点钱”?
海生察觉到光的窘迫,一拉少女的衣袖,“你说错话了。“少女明白过来,结结巴巴地说:”我的意思不是……我只是不想你付钱……“
两人连番推辞,光觉得坚持到底是件无聊的事。光最后只能收起支票,鞠躬,“我会铭记你和你门下各位的帮助的。”
“你太客气啦。”少女说,她和海生都松了一口气。
光看向少女,迟疑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听到的……刚刚听你说本因坊世家博物馆和江户御城棋纪念节?”
少女显然没想到光会关心她的事,回答道:“对,京都二条城将在今年夏天举行江户御城棋纪念节,为此,本因坊世家博物馆特意向我工作室订制十扇刻画江户棋士对弈的屏风。”
光呆住了,彻彻底底地呆住了,一时连雨水淅沥落下的声音也在耳边远去。
视野里只剩下少女的在风中摇荡的黑色面纱,凝结在面纱和黑发上的雨珠反射出透亮的水光,像一朵沾上了露珠的黑玫瑰。
直觉里忽然有奇异的预感。光好像知道了她是谁。
“你是……狩野熏?”光试探道,“池田君的好朋友?”
“哎呀,你知道我?”少女顿时欣喜,她抬起手优雅地撩开黑色面纱,露出一张白皙可爱的脸颊。这个动作立刻令整个沉郁的画面都生动起来。
“幸会,进藤君,我是屏风画师狩野熏,偶尔会协助好友海生做法事。“她朝光浅浅一笑,露出梨涡。
怪不得她说一百万只是“这么点钱”,这下光理解了,对方是豪门狩野家族的二小姐,一百万对光来说是全部,对她自然不算什么。可是——
看到光瞪大眼睛,熏忙说,“我也签了法事保密协议和律师纸,要承担法律责任,我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的。”
“我不是介意保密这一点。”光咽了一口唾沫,“我记得屏风上的介绍说你遭遇海难去世了,连你哥哥狩野仁和塔矢亮也这么说。现在看来,大家都弄错了,误以为你死了。”
两人都没有接话,那一刻,海生和狩野熏对视一眼,表情漫上幽然意。两人的样子,就像怀抱着不得了的秘密。光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惊异。
于是,光很明智地不再问了。每个人都有秘密,没有人比光更清楚了。
“那种事情怎样都无所谓。”熏摇头,“最重要是你。你的棋盘将会放在我家。我家也是我绘制屏风的工作室,我把电话和地址都给你。”她取出一张卡片,用双手递给光。
光接过,卡片是很有质感的名贵和纸,上面有屏风浮世绘的图案,写着:
重屏会棋工作室
元离宫二条城前
中京区京都府
“你要是想来看这个棋盘,就坐新干线到京都,搭电车在‘二条城前’站下。你会看到文化遗产博物园的小区,里面最大的宅子是我家,也是我的工作室。”熏对光解释道。
“你家,就在二条城前?”光看着卡片,惊讶不已,“佐……我是说,本因坊秀策在天皇和幕府将军面前大杀四方、扬名立万的二条城?”
“是的,我这宅子附近就是二条城博物馆,陈列着江户时代的天皇、将军和御城棋棋士用过的文物。”
光顿时感叹命运的安排奇妙得难以言说。他今日与佐为没能相见,没有想到另一场缘分却在这淅沥的雨天不期而遇地降临,他看向车后备箱古旧的棋盘,上面的血迹散发出幽幽的银色光芒,心中悲喜莫辨。
——佐为,比起待在我身边和爷爷家的阁楼,你应该会更喜欢那地方吧……
光百感交集,觉得一切仿若天注定。他握紧手里的卡片:“我会来的。”
“任何时候来都可以,我家很大,你甚至可以带朋友来住。”熏莞尔一笑,“你要是来,我们带你游览京都,希望你早日放下心伤。”
光素来听闻关西人(出身于京都、神户、大阪的人)普遍热情好客,社清春还好,大概是因为社清春对自己更多的是竞争意识,但海生和熏是真的对自己热情友善。光朝他们微笑,把这一切记在心里。
海生说,“进藤君,我回到京都,还会为棋盘上的灵魂举行招魂法事,需要有你本人、或者你的东西在。最好是你的衣服。”
光二话不说,脱下身上金色的5号外套,递给海生,剩下一件黑色和服。夹杂着雨点的寒风钻进他的衣领里,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我们这就回京都了。”海生拿着金色的5号外套,“有任何结果,我第一时间联络你。”
光再次向他们道谢。熏向他挥手,钻进车子里。海生本想坐到车里,又回头看光一眼。
雨越下越大了,金色刘海的少年穿着一身黑衣,独自站在灰蓝色的雨幕里。水珠从他短发的尽头汇流成小溪,就像一幅寂寞的画。车辆一辆又一辆地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进藤君,你记住我的话——”
“不要抱期待。我会好好的。”光替海生说了下去,笑了一笑,“你们带着他回平安京吧,那也是他千年前的家。我以前没带过他回家,现在就拜托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