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霁眸色逾深,悬停的右臂搁在石桌上,手背不由自主地触碰琴面。
冰凉,剔透。
他没好气地说:“你第一天认识我?”
卢知照并没有回怼他,出奇地冷静。
“要说认识,我很多年前就认识你了。可认识不意味着识清。直到见你的前一刻,置身漆黑的井下时,我依旧止不住地揣度你。”
卢知照短叹一声,“坦白讲,有点累。”
张霁听见她的叹息,头有些发疼,问:“因为我瞒了你杨文琼的事?”
卢知照的手从琴身上拿开,眼神也随之移开,转而看着张霁,郑重其事地摇摇头。
“如果只是因为这桩事,我面对你时该是愤怒,而非揣度。”
张霁见她一面冷着脸,一面还愿意好好同自己说话,一时不解,又想起她在朝上当着严靖的面与林玄安起了口舌之争,还将林玄安怼得哑口无言。
他实在忍不过,一改往日的沉静:“你说我欺瞒你,我认了,你呢?今晨在太和门前你为着杨文琼的清名与林玄安争辩的字字句句,都明晃晃将我昨夜的话作耳旁风看待!”
卢知照一哂:“你愤怒,因为什么?因为我漠视了你的劝告!我是按照你的猜想行事了,但你认为我做得太过。而我愤怒,是因为你自负、傲慢,从未给过我平等!”
张霁心头一颤,不可置信地开口:“什么?”
卢知照站起身,反问:“难道不是?”
她平静地续道:“你那日说在朝会上我会有出言的机会,是因为你笃定皇帝因为皇后锦鸣宴一事迁怒杨文琼,正好借林玄安的攀污打压他。朝中众人却会认为皇帝碍于严靖的面子偏袒林玄安,自然不会有人替杨文琼说话。但是你我都清楚,玘朝与北羌由于穆罕之死有了隔阂,南燕近日趁乱滋事,杨文琼是平乱的最优人选,皇帝未必不知道,只是他噎不下心口的气,于是需要有人给他台阶下。而且这个人不能是你,更不能是州来沈氏那样的中立派,你思来想去,那个人只能是我,于是一边静待着我给陛下递台阶,一边假惺惺地劝告我要提防严靖,不能冒失,不能与他起冲突。”
卢知照将“假惺惺”一词咬得极重,乐得瞧他的反应。
张霁却是静默地坐着,没有替自己辩白。
良久,他开口问她:“你明明什么都清楚,却还是憋不住心头的那口气么,偏要在皇帝面前给严靖难堪?”
卢知照回他:“杨文琼为朝廷冲锋陷阵多年,到头来受人诬告,却连面圣抗辩的机会都没有,孰是孰非全凭林玄安一家之言!”
她刻意刺他:“我确然憋不住心里的这口气,你既利用我达成目的,便该想清楚我的秉性,而非事后一边假惺惺地为我的安危忧虑,一边以过来人的身份傲慢地鄙夷我的心气。更何况,我与你之间也就隔着这口心气了。所以,恳请大人不要仗着多年的谋略与经验,先我一步,为我的仕途作序!”
她见张霁神情严肃,听得入神,语气缓和了几分:“我从来不需要引领我的上位者,更受不了稀里糊涂地活着。我这席话并非是问罪于你,更清楚我没这个本钱,此番过来只是为了告诉你我的底线。比起欺瞒,我更无法忍受你的自负与利用。”
“明明有更难听的话憋在心里,你说控制不住对我的揣度,我可不信只揣度了这些。”张霁和缓了神色,温声道,“那些更难入耳的猜测一概说了罢,别闷坏了自个儿。”
卢知照本以为将心思掏个七七八八,张霁会就着这七八分的揣度论事,谁成想他竟了解她到这种境地,简直匪夷所思。
她也不惯着,直直盯着他:“你既想听,我说就是了。”
张霁低低应了声,并不回避她的视线:“你一齐说了,我一概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