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卢知照已经在殿外跪了足足三个时辰了。”
皇后蹩眉问:“张霁还未出宫?”
秀漪又将新进的金丝炭添了些,应道:“张大人宿在宫内也是常有的,但这回定是冲着明镜堂的事磋磨陛下,小卢今日行事实在欠妥,陛下恐也推脱不了。”
她瞧皇后不再说话,试探道:“秋深露重,娘娘打算让她跪到何时啊?”
皇后冷哼一声:“她今日所行叫她死百次也不为过。杨文琼虽没能调任京都,可到底是离了湖广,这份情却只换了张霁区区几十日的讲习,她借我之名去翰林院搅事,还叫我吃了这么大的亏,姑姑了解我,我最不喜做亏本的买卖,莫要再为她求情。”
雨声湍急,忽有一婢女入殿来报,张大人已至殿外。
张霁自卢知照走后去寻陛下,在御书房内待到黄昏,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结果,鬼使神差地,在出宫前想见她一见。
漂泊大雨中,他执伞向她走近,立在了那个微弓着脊背的人影身旁。
饶是卢知照如此不屈的性子,在雨中跪上一两个时辰,挺直的脊背也会被一点点击弯,肉体凡胎使然。
张霁想要蹲下来,凑近她,好好瞧一瞧她面上的情态,看看彼时同他牙尖嘴利、丝毫不退的女子如今是何种模样。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弯腰,也不敢细想,甚至连这一次探访也本不该有。
在旁人眼中,他与她不睦已久,应该寻机挖苦她,打压她,使尽一切手段将她阻绝在庙堂之外。
他握着伞柄的手有些发酸,下一刻却攥得更紧。
暮色迷蒙。他突然有些庆幸,旁人看不见他脊背发颤,伞纸轻晃。
受这连天的雨幕阻隔,谁也瞧不清他眼底的激流。
在世人眼里,他今夜就是为着她的狼狈样态而来。
再好不过。
他目不转视,只望着前方,眼里盛下的是一片静寂的漆黑。
“悔吗?”
张霁声音清透,却不失威严,在卢知照听来,却像是在审讯刑案的罪犯:
“你可知错,如果再来一次可会再犯?”
卢知照脑袋昏昏沉沉,却自顾自觉得,他言辞之中却又掺杂了些别的情绪,品不明,道不尽。
依着他对李玉章的态度,他此行应该奚落她才是。
他总是这样,短短几个字,也能叫她思量个半天。
可是当下她的双颊被雨箭刺得生疼,周遭积下的雨水早已将棉裤浸透,一丝一缕侵入她的皮肤,像是跪在倒刺上,没有一寸喘息的余地。
雨夜的凉寒渗入心脏。
她的双腿还没有麻木,那些痛都是切实的,丝丝缕缕往上爬,随着拍击她额头的寒风一股脑涌入她的天灵,麻痹她的神经,似地狱里的阴律司宣告判词——
“这就是不自量力的下场……卢知照,你错了,大错特错,不自量力,这份惩处、这份痛拜你的愚蠢与自大所赐……”
她想,她应该回张霁一句“是的,我错了,我肉身的痛宣告了我的错,我不该忽视张大人的好言相劝”。
她应该像无数次与他插诨打科那样,无关痛痒地答他的话。
可是她错了吗?
迷离的心声被肉身无法承受的痛感唤起,一发不可收拾。
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不后悔。我……后怕。”
“在听闻翰林院那档子事之后,我即刻意识到了胡继辉的意图,他对工部旧档的不干净一清二楚,所以挑了李玉章,因为他就算索了李玉章的命,也无人替他叫冤,替他不平。”
她的声音近乎嘶哑:“可是,在想到破局之法时,我犹豫了……那样千钧一发的关头,我犹豫了。原来这个朝堂确凿是吃人的。所以我后怕,怕我此番一丢初心就再也寻不回来了。”
她很想问问张霁——你就是如此被食掉了赤子之心吗?!
这半句话被卢知照堵在心口,随风雨声湮灭在皇城的黑夜。
她艰难地扬起头看他:“张亭林,你知道吗?若往前倒推个几年,在无辜之人命悬一线的时候,我绝不会有一刻的犹疑与迟钝。”
张霁心流一滞,从没想过,在此刻,在她身陷囹圄的时段,困住她的不是脱困之法,而是自救之道。
她不光是在救李玉章,更是一场赌上前程的自救。
救心气与风骨出这人心藩篱的求生之道。
她从未被这冰冷的朝堂异化,时至今日,她依旧有勇气出手救下无辜者的性命。
哪怕以前程与生命为代价。
这个决定绝称不上容易。
他听出来,她语气里有自豪,执拗,困惑,懊悔……
还有风雨都盖不住的苍劲的无力与愤懑。
她与他一样,对这个时局心怀无力,而她的这份无力居然是充满生气的,是永不言败的。
她探寻的目光搅得他心乱如麻,他无奈一哂。
这一点,他远远不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