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是她骨头软,实在是近来俸禄不变,开支增多,“两袖清风”,生活拮据了。
她当时一腔热血出言承担李北行父母的赡养之责,月钱便下去小半,加之还要掏钱托其他府衙出外差的同僚捎过去,一路辗转,又是一笔开支。
最重要的是她与风茗的口腹之欲都不小,宫人的膳食很难彻底填饱肚子,刚用完膳,不多时就又饿了。
她之所以敢开口问张霁,也是在这段日子里摸清了一些他的处世之道——大事不退让,小事从不斤斤计较。
“你开口就为这个事?”张霁顿了顿,眸中流转的光晕黯淡了下去,“随你。”
卢知照换了一副面目,喜上眉梢,连声道谢:“谢谢张大人!”
张霁起身移坐到主位上,扫过满屋的狼藉,轻声道:“将上次让你做的注解呈上来,再摔几个茶盏,用力些,多吃的饭食可不能白吃。”
……
卢知照兢兢业业摔茶盏的间隙,用余光偷偷瞥他。
张霁将她的手书置于台桌上,丝毫不受杂音的影响,修长的指节轻叩纸页,黝黑的墨迹衬着白皙的指腹,竟透着诡异的华美感。
她一时看得入神,竟忘了手上动作,呆愣愣地抱着茶壶杵在一旁。
张霁许久听不见声响,抬头探查时恰恰对上她的眸子,怔住片刻,随后问道:“怎么了,身子不适?”
“没有。”卢知照将茶壶放回原处,解释道,“就是我有时夜半用功,难免瞌睡,手书某处说不准会沾上口水,担心大人的手指会碰到。”
张霁神情无异,翻页的动作不止,见她不动,又问:“你很闲?”
她忙不迭坐下,铺开卷册,露出一双眼睛看他:“很忙,很忙。”
张霁记起什么,有节律的轻叩一顿,稀奇地问:“李北行两日后问斩,你竟也没缠着我问是否有转圜的余地。”
卢知照情绪低迷下来,良久,应道:“问与不问,不都一样。”
张霁薄唇轻启,声音几不可闻:“都一样。”
他这一问,卢知照登时没了闲谈的兴致,埋首看起书册。
窗外依旧是个艳阳天,烈阳的强光刺眼得紧,卢知照却觉着拂过后背的都是凉风,害得她坐立不安,起了一身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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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九那日,卢知照借坤宁宫拨下来的令牌出了宫,才记起忘了同张霁交代她今日有差事,叫他不必留堂。
她也顾不及那么多,一路风尘仆仆,赶到刑场时,两面已经围满了人,李北行一袭囚衣跪在场上,眼里无光,面上看不出悲喜。
跪在他身侧的中年男人想必便是范慎了,那人死到临头还昂着脑袋,难怪他得知自己被陈立康出卖时会怒不可遏地与他当堂对质,一身匪气激怒了陛下,缓刑转成了同李北行一样的死刑。
卢知照穿过人群,直奔监斩台,冲着主位的吴礼晖行拜礼。
说来也奇,都察院诸位官员都是雷霆手段,京都百姓多有微词,私下也是避之不及,唯独对这位官至右副都御史的吴大人多有赞誉。
如今看来,此人确与都察院的其他高官不太一样,面上总挂着笑,她一个尚无品阶的布衣朝他行礼,他却也能起身回礼。
她回以一笑,在监斩台左侧落座,目光浮动,偏偏不愿落在刑场上。
场下推搡的人群中有不少书生打扮的少年人,满腔愤慨地紧盯着场上的两道身影,眼神似是要贯穿他们,将他们的身子凿出个洞来。
未至行刑的时辰,监斩台上的官员们聊得正欢,话里话外离不开俸禄、官职和消遣的去处,卢知照听得没意思,背地里也对吴礼晖平添了几分厌恶。
她抬头看了会儿天,视线再度落回刑场外围的人群时,竟看见了一个身着孝服的妇人,怀里似乎还抱着一叠麻布,满腔愤懑的人群推搡着她,将她撞得东倒西歪,也止不住她靠近行刑台的步伐。
她这是想做什么?
阻止行刑还是为自个儿请愿?
玘朝刑法严苛,她来此处闹事,无论出于何种意图都逃不开一死。
更何况……
卢知照轻瞥过一旁的吴礼晖,脑中闪过他与同僚玩笑时的言辞。
哪有半点父母官的样子?
这个妇人若是奔着吴礼晖的名头想要为自个儿讨个公道,那就更是愚蠢了。
卢知照见身旁的官员尚未注意到场下的动静,悄悄下了监斩台,朝那个女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