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郁故槿从少|管所把她接回来后,并没有直接跟宁池生活在一起。
她那个时候刚好大四下半学期,学校安排有定点实习的学分。
实习学校不在本地,郁故槿把宁池带在身边不合适,又担心给她在外边租房的话,宁池一个人会有什么意外,于是就干脆先让她跟郁父郁母住在一块。
但郁父郁母经常出差谈生意,也并不常在家,家里只有一位住家阿姨。
不过宁池那个时候性子很沉,远没有后来的练达活泼,人也不喜欢说话,跟住家阿姨并不亲近。
可能是由于长期营养不良,长得瘦瘦小小,十一二的年纪看起来还没有八九岁高,浑身上下都包裹在一层冰冷坚硬的皮囊里,最常干的就是在郁家门口的池塘边闷坐,手里拿着一本很旧的乐谱在看。
那天临近黄昏,视线里一片模糊,本子上的字什么都看不清了,宁池揉了揉眼睛准备回去,却在抬眼的时候看见一个人从对面的桥上走了过来。
当时天色暗淡,隔着飘渺的风和一长段横桥,所有人影都显得很淡,看不出来具体轮廓。
宁池不知为何心底一颤,好像隐约意识到什么似的,一动不动的盯着那个人看了几秒,认出那人是郁故槿。
郁故槿穿着实习学校的统一职工服,是很沉闷的黑色,款式简约,不过在被她温柔轻淡的气质中和后就衬得人落拓优雅,很有种制服诱|惑的隽秀。
宁池目光在郁故槿脸上停顿一下,然后沉默地从半空垂落到她手上。
郁故槿手指微微弯着,手里拎了个礼盒,包装精美,看不见里面装的是什么,但明显很有分量,绳子在她掌心勒出一道红痕。
宁池就低下头盯着那个礼盒看,浓密的睫毛在暗影里克制不住的颤了一下,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抬头。
——她那会实在是还太稚嫩了,能一个人在陌生的环境里独自生存已经是极限,但面对一个把自己从烂泥里带出来的恩人:
宁池在过往人生里修炼出来的满身利刺毫无用武之地,她面对郁故槿手足无措。
不知道自己对这样一个温和纯良的人来说到底哪里有用,因此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
过了片刻,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郁故槿在她面前弯下腰来,用另一只手在她眼皮下晃了晃,逗趣说:“怎么,不认我了?”
宁池跟她对视一眼,闷声说:“不是。”
“认得就行。”
郁故槿递给她一只手,修长干净地摊在她眼前,问:“那跟我回家吗?”
这是宁池第二次听郁故槿说“跟我回家”,用的是疑问句式,好像什么都听宁池的,语调有种纵容的温声细语。
可能是因为那声音实在是好听极了,像是用钢琴演奏出来似的抑扬顿挫,也可能是因为郁故槿身上的气息很温暖,宁池也生出了些许妄想,不由自主点点头,伸出手。
但就是这个动作,她看清了自己的手指。
苍白冰冷,形容干瘦,她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沾了点岸边的泥,看起来脏兮兮的,像条无家可归的脏狗。
宁池犹豫一下,她莫名不想让郁故槿看见这样的自己,便要把手垂下来。
不过还没来得及动,就被郁故槿攥着指尖牵了过去,包在自己的掌心里。
“你躲什么?”郁故槿问。
宁池没有说话,不过也没再挣扎,只是闷不吭声又温驯地由她牵着走。
“怎么这么爱躲啊?牵你手要躲,看书也要躲。”
郁故槿目光从宁池那本有些卷了皮的旧书上掠过,嗓音里带着柔和的笑意揶揄她:“这么晚了还在外边看书,家里的电是给天上神仙用的吗?”
宁池又只是摇了摇头,但这个动作仿佛猝然间触碰到了什么开关,眼眶不知为何便微微有些泛红。
郁故槿可能是没听见她回答,也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静了一会,站住脚跟,把礼盒放在地上,手掌托着她的下巴抬起头,眸光直直落下去:“怎么掉泪了?”
宁池偏了下头,倔强道:“我没哭。”
“没哭?”郁故槿抬手在她眼尾抹了一下,逗她:“那是天上的金豆子专砸到我们小姑娘脸上来了?”
“别说,还真凉飕飕的。”
宁池这回有反应了,还带着点鼻音,闷声说:“那……那你不要摸了。”
“真凶。”郁故槿说。
她这完全是在信口胡诌了。毕竟当时宁池个头不大,自以为硬邦邦的别扭,其实听到郁故槿耳朵里还带着奶味,软趴趴的,跟个在陌生领地还极力克制自己的獠牙而朝你露出肚皮寻求抚摸的小动物,好玩到不行,与凶这个词半毛钱也不沾边。
“生日不兴哭鼻子,小寿星。”
郁故槿逗完人,神清气爽,终于肯捡起良心大发慈悲地跟小孩儿好好说话了。她摸了摸宁池脑袋,笑道:“别气了,回家给你个拆礼物。”
宁池瞪大了眼睛看她:“生日?”
可能是不敢相信,所以连声调都有些上扬,肉眼可见的有点小开心。
虽然话还是不多,至少总算不再闷着了,生动不少,不然郁故槿总担心宁池会是世界上第一个,因为性子冷冰冰而把自己冻坏的人。
郁故槿“嗯”了一声,牵着她沿着铺满碎石的小路慢慢往家走:“蛋糕也买了,在家放着呢。回头我找人在那边走个线,看看能不能给你装个灯,喜欢在那儿看书的话天黑了能有个照明,别把眼睛熬坏了,也别冻感冒了。”
宁池想了一会儿,小孩儿似乎在短短几秒钟内做了什么很认真的决定,咬着嘴唇道:“不用,太麻烦了。”
“你怎么会是麻烦。”郁故槿说。
宁池眨了眨眼,用水灵灵的小眼珠抬头瞧她,不太敢信。
怎么会不麻烦呢?
别说当时郁故槿自己也没多大,就算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成年人,养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该保持一种怎样的分寸、如何跟青春期的小孩相处、怎么让她在一个又安全感和爱意充盈的环境下长大……
这些想想都头疼的问题,但郁故槿做起来就真的游刃有余,仿佛她无所不能。
那段时间的郁故槿跟与莫思岑分手之后的郁故槿并不太一样,还没有后来那么内敛沉静,总喜欢在些无伤大雅的时候逗一逗宁池,让她不再那么冻着,并且好像能看穿宁池的心思,宁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自己明明还没开口,但郁故槿似乎总会知道些,又不动声色的宠着惯着成全她。
久而久之,郁故槿就成了宁池的一个锚,一个在尘世间唯一的理想国。
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宁池满身戾气得以收敛,脖颈上有了绳索,因为她不用虚张声势来保护自己,郁故槿会担着她的苦难和委屈,留给她一个洋洋洒洒的太平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