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夭折”后,谢承安便遁入道观,谢陵则被丢在谢府,由叔父谢承煊一手教养长大。谢承煊恪守礼法,看重亲情,哪怕兄长将一团烂摊子丢给了自己,亦无半句怨言,在谢陵面前提起谢承安时,从来只有敬重和叹惋,语重心长地嘱咐谢陵,不要怨怪父亲,要体谅他的难言之隐。
是以,谢陵下意识道:“阿隐,父亲一定有什么苦衷。你随我回京都去,父亲若是知道你还活着,一定很开心……”
一声冷笑。
朔风从厚重的兽毡帐帘外呼啸而过,发出可怖的声响,是只有苦寒之地才能孕育出的呜咽。
“兄长真是体谅自己的父亲啊。”
谢隐睨来一眼,眉目中的冷锐像是嘲弄,又像是早有预料:
“不过,也不足为奇。至亲至爱,和偌大的江山社稷比起来,比起来,该怎么选,不是显而易见吗?”
谢隐望着谢陵,一字一顿地说:
“这道题目,早在十五年前,谢承安就已经教过你了。”
谢陵的脸色便骤然变了。
父亲曾经的谆谆教导,谢陵从未忘过,此刻却如丧钟一般,在脑海中沉沉敲响。
“捐躯易矣争先死,存赵难兮忍后亡。豫让一生徒慷慨,荆轲千载足凄凉……”①
谢承安手执书卷,将晋景公时的故事娓娓道来后,不免叹息。
故事中,晋景公被奸臣蒙蔽,下令灭忠臣赵氏满门,赵氏门客程婴用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换下赵氏孤儿,救养忠良后代。
五岁的谢陵难过地问:“那程婴自己的孩子呢?真的死了吗?”
谢承安道:“若非如此,程婴的恩人之子就要没命了,那是忠良唯一的血脉了。”
谢陵默然不语,谢隐安慰哥哥:“最终赵氏孤儿平反冤案了呀,陷害他们的小人也得到了惩罚,兄长,不要难过啦。”
谢承安满意地摸了摸幼子的发顶,又叹道:“程婴失去孩子,固然心痛,可是个人悲欢,在家国恩义面前,是多么的渺小。自古忠义两难全,阿陵阿隐,你们迟早也会有面临选择的一天。江山社稷,与至亲至爱,若只能选择一个……”
他的目光转向谢陵,仿佛在询问他的答案。
谢陵抿了抿唇,回答:“恩义在前,得失在后;家国在前,己身在后。”
谢承安便笑了,满意地摸了摸长子的发顶,赞道:“正是如此。”
只是,年幼的谢陵从未想到,父亲做出选择的那一天,会那么快。
岁月沧桑,时移世易。曾与他相依相伴的弟弟,在异族餐风宿雪十余年之后,冷笑着再度提起这一道父亲教给谢陵的选择题。
谢陵无言以对。
“殿下!殿下,大王子与二王子趁着王上重病,联合东桓贵族,诬陷您私纵姑藏余孽,命您驻守边境,无诏不得回王廷!”
连绰掀开帐帘,一副慌张模样:“殿下,这可怎么办?这是要软禁您啊!”
谢陵便再顾不得旧事,神色一凛:“慕容赫重病,必起夺位之争,阿隐,你是养子,却手握军功,必然要被卷入其中的,你还是随我回京都吧!”
贺若绮静立一旁,听谢陵这么说,适时地叹息道:“可是,一旦以‘谢隐’的身份回去,必然会揭露出当年谢家次子替死之事,慕容皇后会起疑心的!除非……除非扳倒了慕容皇后,否则殿下永远见不了光。奈何慕容皇后把握朝政多年,哪里是这么好对付的?”
谢陵低眸静思,连绰看了一眼他凝重的神色,说道:“可是现在,可算给咱们抓住了个大大的把柄!刺杀谢陵公子的人,虽然是东桓人,却是大梁右仆射的手下!就连那个右仆射自己,也是东桓卧底!只要此事揭露,一个里通外国的名头扣下来,皇后之位,她必然坐不稳了……到那时,殿下自然可以恢复身份了。”
那刺客是东桓人不假,但却属和慕容皇后有血海深仇的姑藏部,怎么可能与她一心。
但是,必须要让谢陵相信此事。
然后,再顺理成章地提出,谢陵伤重难行,不若留在东桓休养;让谢隐顶替谢陵回京,扳倒慕容皇后。
谢陵若同意,那便最好,有他心甘情愿交代信息,总归保险一些;若不同意,刑讯逼供的事情,谢隐做得多了。
贺若绮早已准备好了人证、物证,只等谢陵追问。
然而,只等来了一个字。
“好。”
谢陵的神色坚定,毫无犹疑,哪怕是将自己的身份拱手相让,哪怕是顶替弟弟留在异族,被人软禁。
就连那关于东桓卧底的秘辛,谢陵也只是草草扫了一眼证据,视线便又转回了失而复得的弟弟身上。
一直以来,谢隐唇边的冷笑,终于怔然了。
世家大族的嫡长公子,曾经让东桓边兵生怯的云州经略使,怎么可能这么好骗?
连绰也是愣愣的,没想明白。贺若绮忙对他使了个眼色,二人一起退下。
朔北的风声凛冽,帐中唯余这一对失散多年的双生兄弟。
谢隐终于开口,冷硬地问:“……为什么。”
谢陵温和地笑:“连绰队长与贺若队长不是已经说明白了吗?这样做,才是最合适的路。待阿隐做成了想做的事,自然会接兄长回去的。”
谢隐顿时无话可说。
谢陵低声道:“阿隐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兄长一定会帮你。你……或许不记得了,但兄长一刻都没有忘记过,当初父亲要带去替死的人,本应该是……”
“当啷”一声,空荡荡的药碗被重重地摔在了桌案上。
谢隐收回手,重新换上一副冷淡的神色。
“我还不需要你来可怜。”
他冷冷道:“兄长若想叙旧,还不如说一说谢家如今概况,与你关系亲近者都有谁,以免我到时被人看出纰漏,误了正事。”
谢陵见他神色,便不再多言其他,将谢家旧事娓娓道来。
他语调温柔,时而夹杂几句弟妹年幼趣事,在温情之中勾勒出谢氏各人的性格。不像是在交换情报,更像是和久别的亲人闲话家常。
谢隐面无表情,也不知听出了什么,忽然问:“你很偏爱二房堂妹么?”
谢陵一怔。片刻后,他镇静道:“怎会。在我心里,初盈和云瑶一样,都是我的妹妹。奈何初盈命途坎坷,我才会对她格外关注。”
寥寥几语,将初盈的身世道来。
说罢,他温声叮嘱谢隐:“初盈聪慧,心思又敏感,哪怕细枝末节也瞒不过她。阿隐,你替我回京后,最好远着她,才不会露出端倪。”
谢隐颔首:“原来只是个冒名顶替的养女,赝品罢了。兄长放心,你都对她并无偏爱,那么我对她,更不会有任何兴趣。”
谢陵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谢隐转身离去,掀起营帐毡帘时,无声冷笑。
他的这位双生兄长,给了他十二万分的温柔真诚。惟在一件事上,试图欺骗他。
并无偏爱,是么?
那么伤重昏迷,命悬一线时,谢陵声声呢喃的,又是谁的名字?
朔北寒夜,月明星稀。戎装轻甲的青年遥望南方,缓缓重复道:
“谢、初、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