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凉亭倚湖而铸,荡漾的水面映出人影。
“大公子。”侍从孤月毕恭毕敬地行礼,“人已经带来了。”
谢韫收回远眺的目光,神色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他少时成名,是连中三元的奇才,但更令人津津乐道的是他主动放弃世子之位,放弃承袭镇北侯爵位的资格,自进翰林,短短几年便从学士晋升成了皇帝的肱骨文臣,在朝堂上颇有分量。
“钟阙……”谢韫缓缓念出了这个名字。
钟阙被按跪在地,天生对危险的嗅觉让他明白,眼前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文人,比折磨他多日的谢臻要狠辣得多。
“楚国的骠骑将军……”谢韫自顾自说着,似乎对眼前的蝼蚁很感兴趣,“居然让臻臻用计生擒了?”
耻辱事迹被重新提起,钟阙本应感到屈辱和难堪,或者在心里辩驳,自己是因为三皇子贪功才身陷囹圄,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可这些想法他通通都没有,钟阙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些曾刻入骨髓的仇恨早已蒙上尘埃,谢臻于他,再不是仇家这么简单。
“你怎么没死在天牢里呢?”谢韫扯了扯嘴角,儒雅的面容多了几条裂痕,藏在底下见不得光的恶毒狠辣,像嗅到血的毒蛇,在此刻吐着信子钻了出来。
钟阙不卑不亢地跪在地上,膝盖的旧伤开始作痛,令他后背冷汗直冒。
这人不会想瞒着谢臻,私自结果了他吧?
他暗自打量起周围的侍从,估摸着动起手来自己活命的几率。
“命真是硬啊……”谢韫走动了两步,一手虚撑在石桌上,另一只手则揭开了一个茶杯盖。
杯内装着热茶,蒙蒙的水雾缓缓升空,清雅的茶香四溢开来。
“今天还把斗牲馆的魁首杀了……”他盯着水里舒展浮动的茶叶,小幅度转了转脖子,“这样的人留在臻臻身边,我很不放心。”
“可臻臻他要留下你……”他神经质地念叨着,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里。
暮春的傍晚,空气里还透着料峭寒意,但钟阙后背的衣物已经被汗水打湿了大片,这比在公堂接受审判还要煎熬。
谢韫的一句话,可能让他连谢臻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那就只好让你做一个废人了。”谢韫端起茶杯品了一小口,表情很满意,“一个废人,臻臻很快就会厌弃了。”
镇北侯常年在外征战,谢韫和谢臻是在江南的外祖家长大的,直到前几年侯爷又立大功,皇帝特意在京城赏赐了府邸,两兄弟这才被接来京城生活。
对谢臻而言,兄长比他早逝的娘和戍边的爹都更亲,因此平日里再娇纵蛮横,可在谢韫面前,他永远是那个最乖巧听话的弟弟。
不是对兄长的畏惧,而是对血缘亲人的珍视。他想在谢韫面前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
与谢韫一道用过晚膳后,谢臻又缠着他讲起在青州治水的事迹,快到亥时才回了自己屋,也得空问起钟阙的下落。
钟阙是被家丁用木板抬过来的,血淋淋的手臂无力垂悬在空中,腕间的伤口未经包扎仍在往外渗血,腥红的液体汇集在指尖,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正在摆弄鲁班锁的谢臻吓得站了起来,这一站也让他把板子上的人看得更清楚了。
脸色灰白像是被冻僵了,紧闭的双眼深陷在带着青影的眼窝里,嘴唇干裂发紫,鼻尖和胸口看不到什么起伏,不知是生是死。
“谁干的?”谢臻虽然嘴上这么问,但心里却有了答案。
这府里除了谢韫,还有谁敢不经他的允许伤害他的小狗?
他不会因为外人责怪兄长,可看见阿强在一旁窃喜,还是气不打一处来,随手就把鲁班锁砸了过去,“怎么,我的小狗死了你很高兴?”
鲁班锁没砸中,但阿强却觉得自己比死了还难受。
他连忙跪地磕头,不停谢罪。世子的纵容,让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作为一个下人,不能为主子解忧、让主子顺心,他真是该死。
“他死了没?”谢臻垮着脸坐了回去,虽然表现得对钟阙很重视,但他还是不愿意靠近脏污的人半步。
阿能给他试了鼻息:“回世子,还有气。”
“找郎中过来,最好的郎中!”谢臻用手撑着脑袋,半张脸被宽袖掩住,看起来很烦躁。
钟阙被挑断了手筋和脚筋,伤口没及时处理流了不少血,郎中忙到半夜才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谢臻从前在话本上看过,要废掉一个人的武功就得挑断他的重要筋脉。
他留下钟阙是因为钟阙斗牲赢了,看重的就是钟阙在众多奴隶间独一档的武功,如果钟阙武功尽失,那他跟寻常奴隶有什么两样?
那以后他不就不能让钟阙在别人面前露一手,以衬托自己当初擒人是何等的威风了?
失去武功,意味着钟阙与过往的彻底告别,但谢臻想留下他的过去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