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总是这样。再次听见这样的话,也没什么稀奇。谢宁眼中那一丝不忍和心疼彻底散去。
见谢宁神情不对,李婉心里莫名有点发怵,又不敢不替丈夫问话,“你今天是得了失心疯吗?敢和你爹那么说话?还胡言乱语什么弟弟?你哪有什么弟弟?你娘我就生了你一个!要不是因为你是个闺女,我也不能被你爹这样嫌弃!”她语气中仍不掩对女儿的埋怨。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谢宁垂下眉眼,“娘,你替我给爹带个话。”
“就说,他若能拒绝这个婚事,自然皆大欢喜。不然,他失去的可不止是太子妃之位。”
话音刚落,她一记手刀落在李婉后颈,李婉当即身子一软,落入谢宁怀中。谢宁抱着她,像小时候母亲用柔软的怀抱抱着自己一样,谢宁轻轻将李婉拥入怀中,一个久远的本该由母亲给予她的拥抱,现在由她来给予母亲。李婉轻微挣扎,并未完全昏迷还有意识,只是身体吃痛虚弱无法醒来,谢宁靠近母亲耳边,又说了一句——
“他打你,只是因为他想打,我答不答应他都会打你。娘,”谢宁声音轻得像幽灵,终于肯承认一个锥心的事实,“我救不了你。”
她的嘴和她的心一样冷硬,眼泪却不争气地落下两滴,坠在李婉脸上。
谢宁把母亲抱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而后推门而出。
她在公主府吃得很饱,还有不少力气,轻易解决两个守门的护卫,到后院扯起一匹马,毫不犹豫地朝安定门策马狂奔。
将军府在西市,京都之中最热闹的地方,但安定门在最东边,多是马匹军需所在,人烟较少,离这里大约要一个时辰的路程,骑马则会快一点。
谢宁没有丝毫停留,直奔安定门附近的野猪林而去。
等李婉彻底苏醒过来,能动弹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她浑身剧痛,嗓子里都是血腥味,恍惚间想起谢宁跑了之后,不由得一个激灵,害怕得魂都要没了,喃喃道,“这个要命的讨债鬼——”
她想起谢宁说的话,自语道,“不会的,你只要答应,你爹就不会打我,一定不会……”然而这话却越说越没有底气,李婉害怕得瑟瑟发抖!
可她又别无选择,她只是个柔弱妇人,要是离开了丈夫,该怎么活下去?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来都是蜗于内院,有丈夫在,她还有个落脚安身的地方,要是丈夫赶走她——她要沦落到外面去了!
外面!外面的世界多可怕啊!那么多男人,就像边阳关那些凶狠的土匪一样,光是一个眼神,就已经够让李婉害怕了!何况,在外面,人人都可以随意看她,她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到路上的妓子,全世界的人都会来指责她、辱骂她、欺侮她!
光是想想外面的世界,李婉就恐惧极了!
这样的恐惧远远胜过被打的恐惧,以至于李婉强撑着剧痛,连滚带爬去找谢远山,“老爷——老爷!女儿她——跑了!”
谢远山虎目一瞪,“什么?!”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把李婉吓得扑倒在地,跪在地上不敢吱声。
“到底怎么回事!”
李婉伏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却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发烧,脑子都有些糊涂,心里知道免不了一顿挨打,却着魔般执着地问,“老爷……老爷!要是女儿答应了,你是不是就不会打我?”
谢远山气得上去就是一脚,这一脚直接将李婉踹得口中吐出血来,谢远山却不以为意,“问你谢宁那个贱人去哪儿了?听不懂人话吗?”
李婉只有进的气儿,没有出的气,听见谢远山这么问,脑子已经烧得不大灵光,“她走之前说……”无论如何,算是把谢宁要她带的话带到了,只是嘴里还是没有停,执着地说,“你打我是应当的,我没留住她,我要是留住她,留住了,你就不会打我……是不是?谢远山……是不是……”
她眼前依稀看见当年那个壮实的年轻人,笑起来一脸憨厚,对她说,“你、你放心,你这样的大小姐肯嫁给我,我、一定对你好!”
从前一开始的时候,谢远山不是这样的,谢远山还是她爹手下的副卫队长时,明明对她很好,到底是什么时候,谢远山开始打她的呢?
已经记不清了。
她和谢远山也有过蜜里调油的时候。
那时候,她爹李勇是军中正三品参将,谢远山不过是区区火头军,是李参将慧眼识人,将他从火头军调到前锋队,后来又提拔为副卫队,从队员到副队长、队长,最后升为副将。
李参将看中他的天生巨力,又觉得他憨厚忠诚,不仅一力举荐,还把最疼爱的小女儿李婉许配给谢副将——她爹李参将还在世的时候,她和谢远山很好,谢远山不识字,是李婉一个字一个字教会他。偶尔谢远山手重,伤了她,也会立刻满脸愧疚,告诉她自己本就天生巨力,控制不好,实在不是有心,李婉也就原谅了他。
许多年过去了,李婉记不太清什么时候开始,谢远山的无心变有心,打骂变平常。好像她爹李参将去世的时候,谢远山都还算正常,直到谢远山接替了参将的位子——
她的丈夫官位越来越高,李婉的日子却越来越难过。然而,越是难过的时候,她越是怀念当初相好的时候,总觉得谢远山终有一天能够回心转意。
“爹,你不是说,只要我不像大姐一样高嫁,就能安稳一世吗?”
李婉疼得模糊了。
她大姐李玉,嫁给了巡城司统领王占的儿子,巡城司统领虽然也是三品官,但作为京官,又肩负守卫京城平安的重任,实际职权是远高于李参将的,李玉当年算是高嫁,本该是好事,可惜出嫁第二年,就因为难产而亡。她爹背地里总说,是王统领家苛待了大姐,所以给小女儿找一个憨厚老实的人家,家世差点没关系,最要紧的是人品好,有出息,将来还能扶持一下家中幼弟李仁。可是她弟弟文不成武不就,连个功名都没有,要不是皇上垂怜,蒙荫了个员外郎,好歹能让李仁糊口,不然,李婉真不知道弟弟的未来在哪里。
不过,现在李婉不用担心李仁的未来,她好像就要没有未来了。
她还在问,“是不是……谢远山,宁儿答应了,你就不会打我,是不是……”
谢远山心急如焚,“疯婆娘!”他没空理会李婉了。谢宁留下的两句话,让他心中危机感大增,必须立刻找到谢宁!
“来人——”谢远山刚把下人喊来,又让人全都退下,他意识到,不能这么大张旗鼓地去找人,要是被皇上知道谢宁跑了,一定会不高兴。
他得把谢宁找回来,又不能声张,最好的办法就是他亲自去找。
好在,谢宁牵走的是府上的马匹,谢远山对军马尤其熟悉,稍加打听,再加上观察足迹,很快就确定下来,“去了安定门?难不成是想从安定门逃回边阳关?”谢远山几乎确定了自己的判断,怒极反笑,“看我回头不打断你的腿!”
知道谢宁已经离开半个多时辰,他也来不及多问,立刻就往安定门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