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沈最的心思罗宇不太能理解,当初送小哑巴离开,沈最那叫一个干脆果断,连罗宇都觉得有些冷血。
“先前在医院门口还说不惦记了,”罗宇小声嘟囔:“现在又神经兮兮的是几个意思?”
这些事情不能再多想,想多了今天下午是真没法儿干活了。
沈最定了定神,眼神无限回避,只扔下一句:“你就当我有病吧。”
站在麦克风前的是刚入行的新人,气息总不对,来来去去录了好几条也没能找到感觉。
沈最导得有点累,抱着保温杯走出监听室说先休息会。
沈最有一点好,不管搭戏的水平怎么样、要录多少条他都不大会抱怨,更不会借着自己是前辈给新人穿小鞋。
顶多像今天这样,实在累得不行会喊停休息一会儿。
工作室都知道他身体,这点无伤大雅的中场休息比起前辈甩脸根本不算什么。
工作室前年赚了点儿钱,重新装修了一遍,录音棚比前些年大很多,装潢也看起来像模像样。
但沈最其实还是喜欢一开始那个原木色的录音棚。
没现在这么大,除了麦以外就够放一张小桌子,顶破天能在角落里塞进去一张单人小沙发。
那会边渡没法离开人,沈最进录音棚他都得跟着。
好在就像罗宇说的那样,孩子是个小哑巴,不管在麦克风前的沈最和搭档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在后面坐着的边渡都不会吭声。
他不玩任何电子产品,对画图或者是写作业也一点兴趣都没有。黝黑的头发下面是一双无神但漂亮的眼睛,乍一看就是个做工精致的木偶娃娃。
只等着沈最录制结束才会有一点反应,具体会做的事情就是从沙发山起来,然后走到沈最身边牵住沈最的手。
沈最在那个原木色的录音棚里录了人生中第一部作为主役的长电视剧,也在那个录音棚里把一个完全不会讲话不会笑的小孩一点点带大。
到了今天,小CV沈最已经变成了行业里的“大前辈”,总摸不准气息的换成了别人。
人总是念旧,即便正儿八经回忆起来也没觉得那段时间有多值得怀念,偶尔看着隔音玻璃里的倒影也会在心里默默长叹。
——真是一晃好多年。
结束录制已经天黑,沈最有些饿,在小区楼下的便利店买了满满一碗关东煮端着上楼。
早前没觉得住在六楼有什么不好,现在身体不争气,上楼还得停在三楼歇口气。每天回家爬楼梯的时候都想和物管商量,要不搬个床睡一楼的楼梯夹角那儿得了。
特别是三楼那个孤寡老头又以“省电”为由,把楼道上的灯泡弄坏。
前几年做了手术,沈最身体好很多,已经很久没这么难受过。
疲乏的身体让他每一步都摇摇晃晃,五楼转六楼的时候他端那碗关东煮险些端不住,汤汁洒了出来,烫得他低声叫出来。
楼道灯应声而亮,昏暗的楼梯间瞬间亮了起来,又被站在门口的身影挡住一半的光。
沈最没什么亲戚,就算是朋友也不可能大晚上不通知他的前提下站在他门口不吱声。
察觉自上而下投过来的影子,沈最忍着烫抬起头来。
嘶声还憋在嘴里,又被吓得腿软。
一碗价值三十二块巨款且只剩最后一颗年糕福袋的关东煮从手中掉到地上,连汤带食物全都和沈最冷漠地说了再见。
他嘴唇全白,膝盖骨磕在地上,这会的痛感不亚于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心传递出来的疼。
十二级台阶上的边渡一动不动站着,他还和多年前一样,是一尊无俦的雕塑。
凌厉的眉眼不带任何一点情绪,但也和多年前那样,眼里装着整个沈最的身影。
白天没有看错,气球雕塑下的身影就是边渡!
后面闹得再难看也掩盖不了曾经带大孩子的事实,沈最以尽量不那么狼狈的样子撑着试图站起来。
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要从何开口。
是该故作轻松地打招呼,说“白天我看见你了。”语气熟稔些,如同只是三两天不见那样亲昵一点。
还是要表现得惊讶,亦或是如小说里写的那样,见面先红眼。接着用颤抖的声调问“你怎么回来了?”
沈最不知道,只觉得每直起一点身体,胸口的钝痛就越明显一点,钻进鼻腔中的氧气就更稀薄一分。
长时间没响动,楼道灯暗了下去,黑暗一视同仁地将沈最和边渡都裹了起来。
沈最疼得视线模糊,耳朵里能听到的全是自己乱成一团的心跳。他没听见边渡向他走来的脚步声,只能依稀在黑暗里看到边渡的身影越靠越近。
实在太过意外,意外到即便边渡靠近,沈最已经能闻得到来自他身上的香气,都无法做出合理的举动。
“小边……”
沈最喃喃出声,既像是要和他打一个好久不见的招呼,又像是和从前那样,在每一次自己最疲倦最难受的时候找一个不甚宽阔,但还算有力的肩膀来靠一靠。
熟悉的身影无限接近沈最,重新带来了一点昏暗的光。
可他却忽略了沈最,径直与沈最擦肩而过,转身下了楼。
脚步声渐行渐远,亮起来没几秒的楼道灯又暗了下去。只剩一地的关东煮,和重新又坐在地上再也起不来的沈最。
——
沈最迟到了,约好的下午两点,全剧组的工作人员等了沈最足足一个小时
可看着他惨白的脸和手背上没来得及撕掉的输液贴又都不好再说什么,饶是一贯以严格著称的编剧都破天荒地对沈最说:“其实如果实在不舒服,我们往后推两天也行。”
这句客套话差点没把沈最臊死,忙着扯出来个苍白的笑道歉:“是我没有遵守时间,回头你们和罗宇联系。相对应的违约赔偿他会尽快拟定好,到时候有什么再一起商量,合理范围内我们都会配合的。”
沈最态度足够好,加之深究下去也不是太严重的事情,统筹和编剧打了个哈哈就让沈最坐下,这篇算是翻过。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如沈最说的那样,仅仅只是昨晚着凉发高烧还是怎么,沈最今天走路的样子不太正常。
早在他推门进来时大伙就发现他神色不太对劲,除了脸色过分苍白外,双腿还沉甸甸一瘸一拐的。
今天下午的任务很简单,就是听编剧梳理剧情和分析人物。
但高烧未退,沈最实在提不起精神来,听不了几句话脑子里又开始在熬八宝粥。
不能再分神了,录制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再这样下去就不是迟到一会儿打个哈哈就能过去的事情。
沈最咬咬牙,手放到膝盖上照着昨晚被磕到的地方重重按了一下。刺骨的疼痛让他清醒不少,同时也让他倒抽了一股凉气。
“沈老师没事吧?”
沈最还没从疼痛中缓过来,听到询问的时候怔了一下才抬起头来。
是这部剧搭档的配音演员。
沈最听说过他,只是一直没能正儿八经合作一次,以至于现在人家给倒了杯温水递到沈最跟前,沈最也叫不出对方名字,最后支支吾吾说了声谢谢。
“蒋玉川。”蒋玉川莞尔,“我入行晚,老师大概没听说过我,和他们一样叫我三竖或者小川就成。”
听到蒋玉川的圈名,沈最拿他名字做了联想,终于没忍住笑了下,苍白的脸上总算有点活气。
配音这行上限高,下限也低。
像沈最这样科班出身的算一批,还有像蒋玉川这样,一开始随便套个马甲在网上配着玩儿,后面在各大配音工作室里学习,慢慢走出来的也算一批。
其实说来说去想吃这碗饭除了无法改变的声色天赋外,看的无非就是努力和是否会来事儿。很显然,蒋玉川就很适合吃这碗饭。
除开声音天赋很好,是市场上稀缺的那种非常富有磁性的青年音外,他其他的特质也足够让他在这条路上走得很远。
展开贴着密密麻麻便签纸的剧本,蒋玉川温和地向沈最说:“沈老师来得晚,也没听到我们前面聊剧本,您先喝点水休息一下,顺道我给您讲讲我们先前聊的?”
说是询问,其实不消沈最同意,蒋玉川把本子翻到第一页娓娓道来。
“不是很复杂的故事,”蒋玉川指着剧情概述,“您配的这个角色叫乔津,是陈赐……也就是我配的这个角色的哥哥。”
顺着指引,沈最扫过两个角色的人物小传。不得不说,按照设定剧组是会选角的,只要导演给力,他俩发挥没问题是能把角色立起来的。
沈最搁下纸杯颔首:“你的声线很适合陈赐。”
他笑笑,“上面说是个酷酷的青年,你端起来应该蛮合适。”
编剧附和道:“是,陈赐的台词其实不算特别多,原著里就是个闷罐子,我和作者提前开过小会,我又根据实际情况删减改了点,话显得更少了。”
“不过……”她翻到剧本的某页,提示沈最和蒋玉川也翻到那。
进入工作状态,编剧就严肃起来,她扬扬下巴对蒋玉川说:“这就很考验你功底和戏感了,你看这里。原著里的描述是陈赐站在乔津面前,看着乔津满脸倦容问乔津累不累。他明明挺心疼乔津要为了两个人的生计奔波的,但性格导致他不会讲什么很窝心的话,只是很直白说‘你很累吗?’”
编剧按下圆珠笔,在台词后面做了个重点标注,随后对蒋玉川说:“小川你回头可以去揣摩一下,一般来说我们都是要求CV要把情绪释放出来,但你配陈赐千万不要这样,你要收进去,只露出来一点点,这样才能对味。”
“我试试,”蒋玉川清清嗓子,声音端了起来:“你很累吗?”
没任何音调起伏,情绪几乎无法令人察觉,甚至已经不是询问而变成了一句近乎机械的重复。
却令沈最一刹那僵住,甚至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缓缓看向面前的蒋玉川。
导演有些不满,皱着眉摇头说:“这又太收了,你这样和干巴巴读出来有什么区别?心疼的情绪要再出来一点。”
“不,就这样。”沈最愣愣地望着蒋玉川,脸色比没喝热水前还要更白一些,显得唇色都有些不大对劲,“你不用放,这句刚刚好。”
导演仍旧坚持:“太平了沈最,他这里是有心疼的情绪的。”
沈最没否认:“我知道。”
可他又把人物分析翻了出来,“可是人物设定上一开始的陈赐本来就有情感障碍,情感障碍的小孩就算心疼也表达不出来的。”
编剧有些左右摇摆,抿着嘴问沈最:“沈老师您确定吗?”
她比较迂回,扯了个笑说:“哎呀,现在也就试试,具体要怎么录还是到时候看效果……”
话没说完,就见沈最摇了摇头。
很快,苍白的脸抬起来,眼神里满是笃定:“我确定。”
——“你很累吗。”
配导喊停,沈最深深抽了口气,垂力把自己摔回椅子上,仍旧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没抽离出来。
是一场至关重要的戏,沈最作为重要配角和主角爆发前所未有的争吵,到最后真相大白又崩溃到歇斯底里哭得难以自持。
情绪转折太多,每一句台词,甚至于换气都至关重要。
而那会沈最才入行不到三年,正是感情大于技巧的时候。这种爆发戏想配的好,他就只能全身心投入用自己切身的情绪去表达。
录制下来效果非常好,配导表示非常满意。
但很累。
沈最瘫坐在椅子上,至今都还没把气顺匀,以至于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漂亮的薄唇还有些颤抖。
小男孩从背后沙发处走过来,绕到沈最面前站着。
他还没长开的面庞还有些稚嫩,但双眼看起来又有着不符合这个年龄段的麻木无神,像后天安在眼眶里的两颗黑色玻璃球。
“你很累吗。”
这是边渡和沈最说的第一句话。
在一起生活近半年,边渡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每天都用沉默和麻木对待沈最,对待这个世界。
沈最有些惊讶,一时语塞,后又转成了惊喜,明明自己都还没把气顺匀却立马坐正拉住边渡的手:“天呐,小边,你会说话了!”
眼底光彩熠熠,情绪不比刚刚工作时弱。
边渡没回答沈最的问题,而是又平直叙述地“问”了一遍:“你很累吗。”
因为太久没有开口说话,孩子声音有些哑,乍一听上去声调还有点说不出的奇怪。好像一个被做好很久后才按下开关让其运转的老旧机械,生涩地勉强运行着。
他不正常太久,不光是这半年,还有更多沈最无从追溯的时光,甚至讲不好边渡有没有“正常”的时候。
意识到哪怕小孩已经会说话也无法和他正常交流,沈最抿着唇默了下,后抬起眼来直视边渡那双麻木到看起来略微有些瘆人的眼睛。
他温和地笑起来,按照往常那样捏捏边渡还没长开的脸颊:“嗯,我很累。所以小边能帮我去接杯水吗?”
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反应的场景没发生,取而代之的是边渡伸出满是咬痕的手,从桌上拿过沈最的保温杯往录音棚外走。
只不过到门口的时候他还是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沈最长达一分钟。
边渡停下来的动作没让沈最觉得意外,其实压根也没指望他能真的出去给接杯水。
保温杯里有水,早上出门的时候沈最还煞有其事地往里掰了两块胖大海。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稍稍坐正了点,正要说话,站在门口的小孩又开口:“你不要不在。”
声线还是像方才那样,生涩、机械,不带一点感情。
那天沈最捧着边渡接回来的滚烫白开水喝得龇牙咧嘴,余光看了一百遍重新坐回小沙发上的边渡,终于确定一件事。
——边渡会说话,也会有自己的情绪,只是他没办法正确表达。
一直到人物分析结束,编剧和导演也还是坚持即便有情感障碍,陈赐的声线也不该那么平静。沈最没争辩,只顺着说到时候看录制效果来定。
好累,后半场讨论只要一分神沈最就会看到那张没什么情绪,眼神却一直追随着他的脸。
偏偏真是见了鬼,蒋玉川的很多句台词都莫名其妙地存在在沈最的回忆里。
很多次沈最甚至不觉得自己是在和工作伙伴对戏讨论剧情,而是回到了很多年前,是边渡坐在自己旁边,用他特有的、冷冷的声音在同他说话。
甚至在蒋玉川说出“乔津,你抱抱我”这句台词时,沈最莫名其妙地把身体转了过去。
回过神来,双臂已经僵在半空,引来了所有人的注目。沈最尴尬地收回手,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讪笑着所:“配真好,给我都整入戏了,哈哈……”
所有人都跟着笑了起来,只有沈最又缩着肩膀转直身子。
心脏的钝痛在持续,他不得不深深吸一口气后问能不能明天再继续。
回到小区,沈最长了记性没有买关东煮。拖着疼得快裂开的膝盖爬到四楼时,他还借着休息的那几分钟里先勾出半个身子朝上看,确认“问题青少年”没有拦截在他家门口。
还好还好,没谁站在楼梯口,沈最可以顺利地走进家门。
关上门的一瞬间,他抵在门口长长舒了口气,心底却又开始细细碎碎地感到疼痛。开始怀疑,昨晚是否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只不过是白天看到了过分相似的身影,所以才会在灯光幽微时将这份想念捏出了实体。
这种感觉像极了当初那杯滚烫的白开水,喝进嘴里烫得舌头生疼,捧在手心,又无法缓解嗓子的干哑。
怎么都难受,怎么都找不到能平衡的办法。
注定又是一个翻来覆去折腾到筋疲力竭才能睡着的夜晚,沈最这一觉睡得比配了场重头戏还累。
偏偏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昨夜睡到半夜起了高烧,今天则是门外隔壁老太太惊天震地的惊呼。
沈最又是从胸闷中醒来,然后被黑晕扑翻在地。
他死死压着胸口,尽量忍着恶心和疼痛往卧室外走。膝盖喷了一斤云南白药也没消肿,每动一下都疼得钻心。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老太太用方言骂道:“啊哟,大清八早的就站在人家门外面,是要吓死谁啊!个小讨债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