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也就无从知道,这副皮囊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
听到书摊这边的动静,更多看热闹的人围过来,将小小摊位堵得水泄不通。
他被人群拥在正中,只觉周遭一阵阵喧嚷吵得脑仁生疼。只好拂动长袖,借和徐清风轻巧地拨开人墙。
众人被推得连连后退,再定睛看时,那恍若谪仙的道士已失去踪迹。
而人流冷清的衣饰摊前,容姿清绝的道人在问过帷帽卖价后,颦着眉犯了难。
百密总有一疏,久未入世,他忘了九洲流通的货币与荒洲不同,灵石在凡人眼里就是些毫无价值的破石块。
面面相觑片刻,摊主大婶儿伸手指了一顶帷帽。
她手里打着算盘,目光却在道长清冷的眉眼间流连忘返:“道长没带银子?大雪天可别染了风寒,帽子您拿去戴吧,不收钱。”
洛泽微对九洲界尚不熟悉,但也能看得出,老人家一身褪色衣物,手头定不宽裕。
“这怎么行?”
“当然行,多俊的小哥儿……”大婶说到半截察觉失言,急忙改口,“就当老身为自己图个善缘。”
见他还要拒绝,大婶干脆把帷帽往他头上一扣:“走走走,别杵在这里挡着老身做生意。”
被赶鸭子似的一路轰到正阳门大街上,想到方才被包饺子的狼狈情形,他连忙放下帽裙。
长及腰部的半透白纱刚好可以障身,游人的窥探被这层云雾隔开,世界总算回归清净。
洛泽微松了口气,在帽帘里整理匆忙间弄乱的发丝。顺手从发带上扯下一枚青玉,趁大婶转身的空档塞进她口袋里。
倏然他动作一顿,视线落在风中飘荡的袖角上。
那里装了瓣自太极宫带出来的瑶花,此刻正在逸散微光。
补天石就在附近。
此时大雪扑簌簌地下得更快,几乎充塞了偌大的天地。
正是入冬时节,穹顶乌云沉沉,未及傍晚便泛起墨色。
街上游人见天色变了,皆匆忙去寻庇身之所,不消片刻熙攘闹市便冷清下来。
洛泽微迟疑一下,顺着瑶花的指引而行。
雪天是妖邪鬼怪作乱的好日子,若剥皮鬼真的存在,补天石便是诱它们上钩的绝佳饵食。沿这条线找下去,到时自会与追查剥皮鬼的谢璟相遇。
循正阳大街越是北下,瑶花的光芒就愈发强烈。当他停在一栋三四层的雕花小楼前,袖里的小花简直要亮如晨星。
洛泽微抬头看那精雕细刻的金丝楠木牌匾:“汀兰阁……”
一本正经的名字,但看起来就不像正经地方。
刚靠近几步,恰逢一阵香风从门缝里溢出,浓稠甜腻的味道直冲天灵,熏得他当即呛咳出声。
有伙计殷勤地上前招呼:“这位爷面生得很,可是头一回来?您可算来对了,咱们的头牌苏娘今晚要挑选入幕之宾……”
洛泽微勉强适应了楼内呛鼻气味,趁着小二喋喋不休的功夫,透过帷帽轻纱打量这座酒楼。
在外看时香楼精致小巧,入门后才知其中另有乾坤。大堂正中设了高台,其上有三四琴女素手拨弦,作浅吟低唱。环绕大堂的两廊上隔了数个小阁,轻帷随香风暗动,偶尔能看到其后围绕酒桌而坐的酒客。
到此为止还像个寻常的京都酒肆,但再往上看,洛泽微不由拧了拧眉。
只见二楼主廊朱红阑干后,数名美人袅袅婷婷而立,环肥燕瘦争奇斗艳。他们身着轻罗绸裙、手执绫罗小扇,云鬓间的钿头珠玉在灯火荧照之下熠熠生光。
酒客们穿梭于百花丛中,在娘子们的一颦一笑间踯躅难行,俨然被晃花了眼睛、迷晕了头。
他在看酒店的环境,小二也在观察他。
看至他衣摆绣样,小二的脸色便古怪起来,语气迟疑:“恕小的眼拙,客官您这身打扮……像是个出家人呐。您要是不忌讳荤腥,那就进来坐坐?”
话挑明至此,即便是毫无凡间阅历的人也瞬间心领神会。
这里果然不是正经酒楼,而是暗藏娼妓的庵酒店,想来刚才闻到的刺鼻熏香也是用以催情助兴的。
按照瑶华山的戒律,他不该在风尘之地逗留。
可进到这楼内,无需瑶花指引也能感应到补天石浓郁的气息。
且在稠腻的空气中,还隐隐掺杂了一缕若有若无的妖气。
酒馆内少说有上百人,如果真有手持补天石的妖邪混迹其中,迟早会酝酿出一场大祸。
他按捺住心中不适,撩起衣摆步入主廊:“带路。”
小二勉强陪笑:“咱们的包间儿从地字到天字都有,各位姑娘也是随叫随到,只是不知道爷您喜欢啥样的。可要先上些酒,但这个价钱嘛……”
洛泽微对他的鄙夷视而不见:“无需阁间,也不用陪酒,在大堂里寻个茶座便是。”
“好嘞,道爷里边请!”
干惯了这一行的人嗓门浑厚,也不知是有意无意,“道爷”二字喊得尤为响亮,引得不少人探头探脑看过来。
“呦,现在的道长玩得可真花。”
“就算他囊中有钱,清规戒律合着都是摆设吗?真乃世风日下,道德论丧啊……”
“也不必这样说,万一是这位道爷也怕剥皮鬼,要来此地寻求庇护呢?”
“哈哈哈,道士居然会怕鬼!”
洛泽微在连绵不绝的啧啧声落座,周遭宾客见他神情淡漠,议论一阵也就消停了。
可那些主廊上的“姑娘”偏生围了过来,嘻嘻哈哈地将他簇拥。
其中一人尤为大胆,提着杆烟枪径直往他身边坐了,掐起嗓子调笑:“道长生得端方清隽,怎地有闲心下凡来烟花柳巷?奴家见惯了王爷公子,真没尝过冰清玉洁的出家人。”
洛泽微把帷帽往下压了压,挡住他频频递来的秋波。
谁知无声的抗拒反而让对方得寸进尺,竟飞快地拨开帽帘钻了进来。
洛泽微正要将其一掌推开,此人身上浓重香风却熏得他喉间发痒,不由轻咳几声。
只听对方掐着嗓,一句话几乎要拐出十八个弯:“仔细一看,道长矜贵又腼腆,难不成还是个雏儿?没有体会似奴家这般大姑娘的滋味儿,实在是可怜呐。”
其余几人听他这般说,也掩面嬉笑起来。
洛泽微冷了脸。
如果可以,他真想立即用清水洗洗耳朵。
“几个男子涂脂抹粉,就真成了女人?”
那人撩拨他的动作一僵,旋即重新绽开妩媚微笑,慢条斯理地退出帽帷:“奴家原以为,你们这些修道的看待世事要更公正些。”
洛泽微压下眉:“此言何解?”
小倌扭动水蛇腰攀上他的肩头,和着香风促狭低语:“道长万不该歧视我们——这男人要是柔媚起来,可比女人销魂千百倍,不信您自个儿点只兔儿爷尝尝。您瞧奴家如何,可还能入得了道长法眼?”
他的语气实在油腻,令人心生恶寒。
洛泽微刚要严词拒绝,斜侧里倏地冲出一人,把还在动手动脚的小倌猛地从他身上拽了下去。
来者冷冷一笑,阴森森地讥讽道:“原来汀兰阁怎都是些低俗下作的货色,竟饥不择食到这个地步,专拣出家人下肚。”
洛泽微低头整理方才被弄歪的帷帽和衣摆,听到这个声音,手上动作顿住。
只见一位白皙瘦弱的小道士正背对着他,扯着小倌的衣领丢抹布似的随手将人扔开。
尔后转过身,灯影下一对阴郁眼眸不住抛来幽怨的光。
那稚气未脱的熟悉脸庞,还有独属于瑶华山的道袍样式,想认不出都难。
惊愕过后,他拧紧了眉头。
谢璟怎会来烟花柳巷?!
若他没看错,陈松雪也在门口探头探脑。
小太子不懂事也罢,陈松雪身为侍读竟还纵容他胡来?
幸亏谢璟打出生起就未出过宫,否则太子逛汀兰阁这事一旦传开,轻则有损皇家颜面,重则被褚派拿去借题发挥,东宫之位都要被撼动。
洛泽微扯过谢璟,低声警告:“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谁知谢璟嘴角一挑:“你谁啊,也配来管小道我的事?还用白绫覆面,酒肉道士就这么见不得人?”
把清规戒律刻在骨子里的人,可听不得这种话。
洛泽微总觉得,自打遇到谢璟起,自己的修心境界就一直在倒跌。
比方说现在,他真的很想让这小崽子屁股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