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花还在飘零,眨眼给斜靠在树下的人肩头发梢落了层霜雪。洛泽微本就一身素白,如今清浅的唇瓣也褪尽了生机。唯有嘴角晕染开的血迹殷红得刺目,像玉石延展开来的裂痕。
聆弦抽了抽鼻子,眼眶里泪珠子直打转:“尊上以往受再重的伤,看起来都像没事人一样,可这回……如果尊上不在了,聆弦就变成没人要的小野鹤了,呜呜!”
谢璟眼皮一跳:“莫要乌鸦嘴,祸害遗千年,他不会这么轻易丧命。更何况,他还答应了本宫……”每日一起药浴的,怎可只管撩火不管灭呢?!
话虽如此,后半夜除却应付了一次因雷劫动静寻上门的金翎卫,谢璟都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榻旁。
聆弦及姗姗赶来的元远想要轮班,皆被他严词拒绝。
元远递汤药进去时,只见小太子搬了副椅子坐在床前,执着国师搭在被褥外的手,眉宇沉沉地出神。
听到瓷碗轻放在桌案上的声音,谢璟眸光一动,哑声道:“本宫越发看不懂他了。”
为何一面折磨他,一面又舍身相护。
这宫里每个人行事都有明确的目的,唯独洛泽微的所作所为从不与功利沾边,令人捉摸不透。
元远目光在主子们交叠的手上定了定,眼里泛起笑意:“国师大人面冷,不愿向旁人展露心思。可老奴总觉得,大人每每望向殿下,那眼神儿都透着股看重爱护之意。”
谢璟摩挲一下至今还没好利索的膝盖,嗤笑:“他在你眼里倒是个纯粹的大善人。”
“老奴曾听殿下念书本时说,爱之深,痛之切。”元远说到这里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前几日殿下病重,国师大人也是这般守着,一宿未合眼。”
谢璟怔住,不经回想起那日洛泽微靠在他枕畔疲累入睡的模样。
直到元远轻手轻脚地关合殿门出去,他才缓缓俯下身,额头贴在洛泽微的手背上。
洛泽微的手很好看,五指纤长骨肉停匀,如一方剔透无暇的白玉,就连其上温度都总是玉的温凉。
而现在只有一片刻骨寒意,他已握了许久,却怎么也捂不热。
“为何对本宫这么好,叫人怎么猖狂得起来?”
可惜床榻上苍白憔悴的道人仍在昏睡,也就无法回应这声近乎哽咽的叹息。
陈松雪是翌日早朝后拜访太极宫的,一脚还没迈进门槛,便被殿内阴霾密布的气氛吓了一跳。
聆弦不擅应付宫里琐碎事,因此把门便由元远代劳。
老公公娴熟地露出歉意微笑,长揖道:“原来是陈公子到来,有失远迎。可惜国师大人今日身子不适,无法见客。”
“国师病了?”陈松雪想起上回洛泽微泛白的脸色,倒也不意外,“但陈某此次来,主要是有急事求见太子殿下,自不会叨扰国师清净,还请元公公通传。”
元远有些为难:“这……殿下的脾性您是知道的。”
谢璟虽嘴上没明说,但以他对小殿下的了解,恐怕在国师醒来前,这位主子是不会接见任何人的。
陈松雪会意,扬声道:“此事国师也涉及其中,恐会波及殿下,当真不想听?”
话音未落,正殿那头有人推门出来:“元远,让他进来详谈。”
衣衫褴褛,脸蛋脏灰,唯有一身威仪还能勉强看出东宫之主的风采。
陈松雪怔住:“敢问您是,太子殿下?”
因洛泽微安置在正殿,偏殿附近又刚被雷劈得一塌糊涂,两人只好围着庭院里的石桌相对而坐。
聆弦少气无力地给二人上茶,此前他在灶房煎药,小脸上的泪痕都没擦干。
陈松雪见道童这副模样,又看看小太子熬得通红的双眼及眼底青黑,心下暗自叹口气。
“好茶,甘洌清甜不见涩意,便是供给圣上的庐山云雾茶也相形见绌,不知此茶何名?”
聆弦蔫蔫道:“这是尊上于瑶华山顶亲手采摘的仙芽,无名。”
被袅袅茶烟缓和的氛围立时一滞,陈松雪笑容有些挂不住。
谢璟抿了口灵茶,任由苦味在唇齿间蔓开:“清远特地进后宫一趟,想必有紧急要事与本宫商议。”
陈松雪察言观色道:“殿下莫要过度烦忧,澄纭道长仙术过人,自然受苍天庇佑,定会好起来的。当务之急,还是那祸乱晟都的剥皮鬼。”
谢璟面色果然稍缓:“邪物不是已经伏诛了?”
“今晨又从后院树上解下来几具吊死的干尸,都是些在各家府邸帮工的小厮,寒舍也有几人丧命。”陈松雪眼底划过痛心之色,短促地叹了声才继续说,“然而早朝时诸位大臣提议,可请国师出面除去邪祟,却被圣上一口否决。只说会命五城兵马司及金翎卫调查,还要众人莫再提及剥皮鬼,否则当庭杖毙。”
谢璟哂笑:“皇帝素信神佛,对国师极为推崇,如今却一反常态。这剥皮鬼背后另有蹊跷,皇帝也牵涉其中。”说到此处他目光一冷,“难道那些老匹夫就因这事,打算把剥皮鬼名号扣在国师头上?”
“不止这件事,还有击中太极宫的天雷。宫里不少人坚称,昨夜国师住处火光冲天,定是作恶多端遭了天罚。”
陈松雪垂眼喝茶,也就没有看到谢璟转瞬而过的古怪神志。
“这群造谣生事的奸诈之辈!每年被雷劈的屋子多了去了,难道屋主都杀人放火了不成?”谢璟愤懑地一拍桌案,“本宫定要亲手揪出剥皮鬼,还国师清白。”
陈松雪扶着茶盏的手一抖,好险把整杯珍贵灵茶浇了野草:“殿下这是要出宫,亲自调查邪物?”
谢璟视线飘忽,嘴上却正气凛然:“身为一国储君,怎能坐视飞短流长的不正之风继续在皇城脚下横行。我意已决,清远莫再规劝。”
谢璟没皮没脸惯了,此刻却被堵在胸膛间的无边愧疚压得喘不过气。
毕竟传闻中遭天罚的恶徒……正是他谢璟本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