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大人,太子殿下的课业皆是由圣上亲自安排,您如今先斩后奏,不把吕某放在眼里也罢,连圣上的面子也不顾了吗?”
洛泽微眉头一挑,停住脚步。
吕天成心中窃喜,以为拿皇帝压他果然有用。
正欲再接再厉多说句,却觉周身温度忽地冷下,恍若坠入冰窖。
他双膝一软,竟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吕天成心中剧震,抬头看清洛泽微的神情后,顿时惊出一身淋漓冷汗。
逆着殿内烛光,只见一身素白的道长鹤骨松筋地立着,周身仿佛笼了层皎洁月光。
从跪伏的角度仰望,更如九天神明般清圣难犯。
此时这尊神明正淡淡地睨视着他,清丽无双的面容静如止水,像在看路边某块无关紧要的石子。
“吕和璞,你挡了本君的路。”
洛泽微语气平和,在旁人听来似一阵清风拂面。
落在吕天成耳中,却似万钧巨石重重砸在脊背上,压得他几乎背过气。
“……是吕天成冒犯,请仙长高抬贵手。”
动了动嘴皮,挑衅脱口便成了低声下气的求饶。
大殿内又是一阵哗然。
洛泽微的威压只施加在吕天成身上,此情此景放在凡人眼里,便是国师仅轻轻说了句话,吕阁老就被吓破了胆。
“吕爱卿犯了何错,竟惹得国师动怒?”
这时一阵朗笑响起,众人闻声望去,脸色皆变了变,哗啦啦地跪下。
“草民参见圣上!”“儿臣参见父皇!”
一身龙袍的皇帝缓步而来,身边只跟了个随身太监,大概是不想打扰到文华殿的学子,将仪仗停在了门外。
洛泽微也上前作揖:“贫道见过圣上。”
压在吕天成身上的威压散去,老大臣立刻转了个身,痛哭流涕地面向皇帝。
“圣上,是老臣不好,老臣不该对太子殿下过分苛责,使国师生出不快,才想亲自教导殿下。可老臣身为太傅,岂能对殿下放任不顾?”
谢胤不着痕迹地退开几步,和颜悦色道:“好了,众爱卿都起来罢。”随后他牵住洛泽微的手,笑着拍了拍,“空青果真为了太子的课业,与吕爱卿起了争执?”
洛泽微抿了抿嘴,费了些毅力才没有条件反射地将皇帝拍飞。
谢璟站在他身后,明显看到在霜发掩映下,那截线条优美的脖颈蓦地一僵。
记得那晚在太极宫,自己执起洛泽微的手腕,确认是否中七日香时,对方也表现得十分抵触。
他是厌恶与人接触的,现在被父皇抓着不放,估计要憋坏了。
洛泽微表现得一切如常,音色依旧平稳:“圣上,贫道并未为难吕大人……”
谢璟默默看他额角渗出一层细汗,心道,好个死要面子的家伙。
但为何洛泽微吃瘪,自己却生不出丝毫痛快?
“国师说得是,是老臣不比国师才学渊博,老臣甘愿向您叩首,并退位让贤。可老臣有个忠告,太子殿下今日敢顶撞老臣,明日就会顶撞国师,还请您三思。”
吕天成觑见机会,当即打断洛泽微慢吞吞的回话,哭诉道。
谢璟本就烦躁,听这老头儿阴阳怪气地告状,更是不爽。
“吕太傅,国师何时命你行叩拜礼了?自己上了年纪膝盖软,逢人就跪,何必将脏水泼到他人头上。”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森然一笑,“难不成是国师会妖法,用意念将你摁在地上的?”
吕天成气得直打哆嗦:“这可是殿下您说的,假若国师真的会妖术,您便是与妖邪为伍……”
眼见他们争吵内容渐渐离谱,谢胤黑了脸,叱道:“通通住口!”
皇帝大发雷霆,众人立即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发一语。
不少人惋惜地看眼洛泽微,在心里唉声叹息——可惜了这冰姿玉骨的冷美人,今日怕是要香消玉殒了。
当今这位圣上是出了名的阴晴不定,唯独在大权上态度明确,任何胆敢逾越皇权的人,下场都凄惨无比。
洛泽微身为国师,是没资格受正二品的吕天成行叩拜礼的。
如今吕天成咬定这一跪,就是将他架上与皇帝比肩的位置,握着他的手往皇帝脸上扇巴掌呢。
依照他们这位圣上的脾气,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众人提心吊胆地思忖时,谢胤也正向洛泽微侧过头。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阴森的面色一缓,温和地笑了笑:“吕爱卿,你有一事说对了。若论学识,当今几位大学士皆远不及空青。是朕不忍空青操劳,才给他挂了个太师的虚衔。”
洛泽微抽离自己的手未果,面无表情道:“如今贫道自愿负责殿下的课业,还请圣上准许。”
他只想快些脱离争执,然后甩开这黏糊的皇帝。
难道拉着手不放,也是凡间君臣礼节的一种?
凡人可真奇怪。
谢胤不知自己被已打上“怪胎”的标签,听到洛泽微开口请求,龙颜大悦。
“朕允了。”
这无疑是在传达一种态度。
众人神色各异,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晟都流传的那条异闻。
或许国师真是千年狐妖,连冷血多疑的皇帝都被蛊惑得团团转。
否则要怎么解释刚才吕天成奇怪的行为,又怎么解释皇帝对国师的偏袒?
吕天成脸色也很难看,心道:难怪洛泽微敢如此专断独行,原来在背后撑腰的正是皇帝本人。
若这妖孽今后一心辅佐东宫,难保皇帝对太子的看法不会改变,倒时二殿下不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不过吕天成的担忧很快就被打消,因为压下褚派的势头后,皇帝又给了东宫当头一棒。
“太子,方才吕太傅指认你对他无礼,可有这回事?”
谢璟抿嘴沉默。
哪怕无数道视线看过来,他只杵在原地,双眼直勾勾地钉住皇帝与洛泽微交握的手,似在神游天外。
还不撒手,皇帝老头到底是几个意思?
洛泽微又是怎么回事,就任由皇帝那样抓着?
昨夜被香囊熏出的火,貌似是死灰复燃了,烧得谢璟头晕脑胀。
想将他的手从父皇那里夺过来,然后让那些白玉纤长的手指,根根都涂满属于自己的味道。
毕竟在白天时,这双手才为自己敷药,微凉的触感还残留在身上。
“谢璟?”皇帝眯了眯眼,语气危险,又唤了一声。
不好,谢璟若再出神,怕是会落得个御前失仪的罪名。
洛泽微正欲开口救场,却见小太子枯叶般抖了抖,紧接着身子一斜,往他这边歪倒过来。
不及多想,他挣开皇帝御手,让谢璟落在自己臂弯里。
君臣礼节事小,真龙转世万一摔没了,可就事大了!
“皇儿!”“太子殿下!”“快宣太医——!”
终于放开了。
谢璟紧闭双眼,将脸深深埋在洛泽微胸膛前柔软的衣料中,任由外界惊叫四起。
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得意地勾起了嘴角。
洛泽微的怀抱与他本人冰冷的外貌不同,温凉而轻柔,和梦里母后的爱抚很像。
深吸一口气,幽昙清香便将整个人包裹。
讲学时炸裂的头痛缓解了不少,意识也开始变得朦胧飘忽。
谢璟放任自己趴在对方身上,安心地睡了过去。
经这一打岔,众人暂时忘了文华殿上的纠纷。
吕天成也再不敢找谢璟的麻烦,生怕对方出个三长两短,最后把责任扣到自己头上。
谢胤则一面命人传唤太医,一面忧心忡忡地询问:“谢璟若是出了事,可会影响到国运?”
洛泽微正给谢璟把脉,闻言抬眼看向皇帝。
谢胤年过四十,面白少须,看得出年轻时也曾俊美无俦,谢璟的五官与他很像。
但他看谢璟的眼神,总是如在审视棋盘上的一颗棋。
或许对于皇帝来说,谢璟就只是真龙转世,一道同大雍休戚与共,无法轻易撕去的护身符。
洛泽微道:“殿下是受了风寒。”
谢胤放松了神色:“那便等太医过来给他瞧瞧。”
洛泽微:“但殿下身子虚弱,任何小病都比寻常人凶险数倍。”
皇帝以袖掩面打个哈欠,满不在意道:“太医院能人辈出,他会出什么事。如今有空青在,朕就更宽心了。”
抱着小太子的手紧了紧,洛泽微垂眸遮住眼底怜悯,冷声道:“圣上既把太子全权托付给贫道,今后也不必劳烦太医。贫道略通医术,定会叫殿下劲拔如松,经霜犹茂。”
谢胤见过这位国师通天的本事,听他这么说,积在心头的麻烦登时去了一半。
“好啊,太子能得国师护佑,朕心甚慰!”
目送明黄衣摆渐渐消失在婆娑树影里,洛泽微将谢璟打横抱稳,返回慈庆宫。
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如抱了蓬枯草。
洛泽微忽然便理解了,为何谢璟的眼眸总是不经意露出倔强和疯狂。
重重宫闱里,生死也没有任何人在意,那便只能生出一口獠牙,以此掩盖自己的软弱。
皇帝有句话说得对,他是该守在谢璟身边的。
修道者执剑庇护苍生,这个快被深宫吞没的少年,也是他的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