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知筠叫出方婷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就觉得耳熟,现在想起来,这不就是那天狄妈妈和她聊天时提过的,狄知筠去见的女孩子吗?
看来他们认识的还不错。
涂凝刚刚蜷在一起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没动而有些僵硬。
狄知筠最后看了涂凝一眼就和方婷进包厢去了,涂凝坐回椅子上,一眼就能看到他们包厢紧闭的门。她突然觉得空气很窒闷,于是招来服务员,“不好意思,我可以换个桌吗?”
服务员看了眼已经用过的餐桌,有点为难。
涂凝会意,“我想再点一些东西。”
服务员又想了想,“您想换到哪儿?”
涂凝扫视了一圈,“那边窗口,角落里。”
“好的,您稍等。”
涂凝先过去那边卡座上坐下,看着窗外茫茫夜色出神,她控制着自己不去想什么。因为知道思绪一旦打开,就会掉落无尽的深渊。
两分钟后服务员把她餐移了过去。
“请问刚才那两位先生的餐具还需要吗?”
“不用了,拿我的就行。”
“好的,您还要再点儿什么?”
涂凝扫了一眼餐桌,只觉得胃部在抗拒,什么都不想吃,最后目光落在面前小巧的冰川琉璃杯上,杯中酒液清透,散发着甘冽的香味。她说:“就这个吧。”
“好的,请问您要什么口味的?”
“每种口味的都来一壶。”
服务员也有点愣了,委婉地说:“我们这边有挺多种口味的。”
涂凝说: “没关系,喝不完我可以带回去。”
“......好的,您稍坐,马上就来。”
……
包厢内,方婷招呼着狄知筠坐下,“上次真是不好意思,原本跟你约好的,却临时有事没能见你。你看看想吃想吃什么,今天我请客。”
狄知筠笑笑,表示不介意。
两人坐下来,方婷看着这个男人。
他成熟了很多,当然她也是。气氛多少有点专属于相亲的尴尬。不过他们毕竟是认识,方婷还是感觉好很多。
“亏你还认得我。”高中之后他们就没再见过,其实到现在,有些高中同学她已经隐隐约约忘了,狄知筠大概也有这种情况吧。不过之于他,她心里还是藏有一丝期待。
狄知筠说:“不难认。”
方婷心里一喜,面上却依旧冷静,“我听说你是在DH大学任教?”
“嗯。一个月前还是,现在,失业中。”
方婷意外地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他似乎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了一件并不简单的事情,她注意到他的用词,是“失业”而不是辞职。
她想问为什么,但她思考了下觉得当下两人的关系并不适合刨根问底。
还有她不确定,他是不是故意这么说——他对她的评判在短短几分钟已经完成,于是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无业游民,降低她对他的评判分和期待值。
这样的猜想并不让人愉快。
“那你现在……打算创业?”
“是有这个方向。”
方婷心稍落,推翻了自己关于评判分的猜想,继续和他聊:“跟原来专业相关?”
“对。”
方婷点头,对话是她在主导,他似乎没有很热络,于是也沉静下来。
可没一会儿狄知筠却开口反问:“你呢?”
方婷放松身子,抬起香槟喝了一口,“在一家时尚传媒工作,做时尚公关。”
狄知筠说:“那很好。”
方婷浅笑,“卑微的乙方而已。既然你现在在创业,那我们倒也算是半个同行了,也许往后我还要仰仗你。”
狄知筠微微勾了勾唇说:“在这个领域,我是新手,是我仰仗你。”
然后两人都笑了。
……
涂凝就那样坐在昏暗的角落,看着玻璃窗外的五光十色,小口的抿着果酒。果酒味道很好,她不禁多喝了一点。
她不愿去想她和他的过去,更不愿去想这夜色餐吧的私人包厢里多么的有情调。但渐渐地,大脑却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自我控制权,那种讨厌的情绪还是缠绕了上来,将她蚕食。
涂凝承认,她相信狄知筠比相信别人来得容易,否则那晚不会因为他若有若无的示好就亲了他。
想想实在是丢脸和可笑。
此时此刻她看到、听到的又是什么?一如当初。
怪得了谁呢?是她自己活该。
想要,却又不敢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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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知筠是他们班导,但一学期下来,除了正常的班级活动,涂凝基本和他没什么接触,直到那个寒假。
涂凝是单亲家庭长大的,这样的家庭注定了充满矛盾,不是人与人的矛盾,而是人与生命的矛盾。
在她上大学以后,她爸爸找了新的人。她与生命若有若无的矛盾被激化成实体,成了人与人的矛盾。
没有针锋相对,只是哪里都不对的窒息。没有一个正常的家庭是在两个人的时候欢声笑语,三个人的时候静默不语。
就好像是他们本无法共存,却被生命的绳索强行束缚在一起。
而终于,在一次她爸和那位“阿姨”的争吵中,涂凝和对方的争吵也爆发了。其他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爸反而站在对方的身旁来批判她,明明她是因为看不惯对方对他的颐指气使而想要维护,却成了错。现在想来,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就是错吧,而她也从那一刻开始,才成了并非年龄意义上的成年人。
她被她的父亲厌弃,被她的世界所遗弃。
闹得太难看,涂凝没有办法在那个“家”里再呆下去,涂凝打电话求助辅导员,问宿舍还能不能住?因为放假,宿舍楼基本都被封了。她想,如果可以,辅导员不要寻根问底,只需要告诉她结果,能住还是不能住。
可她终究是辅导员,她必然地需要涂凝把她的难堪撕裂给她看。
而撕裂的结果依旧不是涂凝想要的回答,辅导员又来了一通成年人的说教,她甚至不需要了解全貌,就可以说:“我们遇到问题不能逃避,我们需要做的是去面对和解决它,不管怎么样,你爸肯定是为你好。”
她似乎有万能的话术和方法来解决她职业生涯中大部分的学生问题。
涂凝明显能感受到,她当时在那个家里就像变了一个人,郁结、易怒、想发泄却又找不到出口,随时会被心理疾病缠上一般。
而离开了那个环境,她整个人却能瞬间松解下来。不是逃避,而是逃离。
逃避不能让问题得到解决,逃离却能。
涂凝挂了电话,果然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她孤立无援,需要的是一点支持,不是说教,有句话说的好,道理谁不懂。
终于熬到宿舍开放,涂凝立马坐上火车,离开了“家”。
她一直记得那个日子,2月17。
她买了14号的车票,17号刚好能到。
涂凝离开家那天,她爸爸送她到火车站。
“真的要走了?谁这么早就去学校?”
涂凝低垂着眼没有去看她的父亲,“票都买好了。”
“大人们”似乎习以为常,转眼就能云淡风轻,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可是她不行。他说过的话,她认真了。
她像往常一样和他们一起吃饭、自己睡觉,但她眼神没有焦距。他那句话始终在她脑袋里回荡,她感受到了行尸走肉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说,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那种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台词。
他怎么可以说出口,又若无其事地把它收回。
她的父亲,她在这世界唯一的亲人。此时此刻,她成了一个人。
他看着她过了安检,说:“自己一个人小心点儿。”
“嗯。”
涂凝拉着行李箱,背上背着一个双肩包,到检票还有一段时间,人很多,候车室已经没有了座位,她把双肩包卸下放在行李箱上,回头看了一眼,如意料之中什么都没看到。
她爸爸现在有了自己的家庭,似乎现在能对她做的,也只不过是说一句自己小心。人世间的变迁真可怕,连血缘这种最亲密的关系都能近乎割断。
他还是她的父亲,但她不再是他的女儿。哪怕很久以后,她还这么想。前者是义务,后者是权利。她没有也不期待拥有那样的权利。
涂凝按部就班上了火车,料理好一切,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火车启动的那一下,如同一个警钟敲断了她的弦,她把脑袋偏向窗外,眼泪立马就下来了。
身心却也一下子松了下来。
褪去了那几天的心神不宁和行尸走肉,她终于感觉到了自己重新的跳动。
虽然是一个人,虽然身边只有轰隆隆的火车声和嘈杂的陌生人,却不能再好了,毕竟,不会受到伤害。
在伤害面前,孤独,又算什么呢?
三天后火车到达S市,涂凝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转乘地铁,1个小时后终于到了宿舍楼下。
她刷了门禁卡,那“滴”的一声莫名让人觉得很有归属感。她拖着行李箱走进去,一眼看到常年摆在那儿的那张小桌子上立着一块黑色牌子,上面用白色粉笔写着四个字——“欢迎回家!” 一瞬间涂凝像是被什么击中,眼泪唰地就流出来了,比专业的演员还快。
她逃也似地离开那个被称作“家”的地方,却有一块陌生的没有生命的牌子像家人一般对她说:“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