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京城,一如既往地热闹。
转过街角时,糖画焦香混着胡饼热气扑面而来。梳双髻的孩童举着布老虎从陆润之膝边跑过,红绳铃铛在冷风里叮铃作响。
陆润之一副女郎装扮,气质非凡,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的世家小姐,惹得偶有路过的男子暗中频频偷看。
青连低声笑着打趣,“公子,那边茶铺的小公子躲在门后,偷偷看你好一会儿了。”
陆润之顺着青连所示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个小公子躲在门口,察觉到他的视线,立刻又不见了。
陆润之眼中不自觉滑过一丝笑意。
春意料峭,街上的百姓一片安居乐业,治安良好,倒也看不出什么。
陆润之找了家茶楼,刚在二楼临窗位置坐下,跑堂的便拎着铜壶来斟茶。
青瓷碗里浮着绿色的茶叶,不是什么上好的茶叶,冲出来的茶水,入口微微苦涩,周遭人的谈论渐渐清晰起来。
后方应该是江湖人士,正谈论着某某门派失窃一案,凶手至今未找到,她们怀疑是盗门人所为,但是毫无证据。
隔壁桌几个布衣女子正磕着瓜子,吃着花生,正在闲聊。
“听说江南水患要加修水渠,官府里正挨家挨户收水利钱呢。”
陆润之被她们的谈话吸引,不动声色地观察她们,江南水患,正是交给皇太女带人去办的。
女子把茶碗往桌上一顿,“我家那三亩田去年才缴完税,哪还有余钱?”
她对面的女子书生装扮,靠着椅子,压低了声音,“什么水利钱,怕不是进了某些人的口袋。”
“不会吧,我听说这次可是皇太女亲自带人去治理江南水患。”
书生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皇太女又如何,官茶重赋税高,眼下治理个江南水患,还要额外征税……”
说着,两人皆是叹了一口气。
楼梯口传来环佩叮当声,穿绫罗的商贾们簇拥着上来。为首的胖女人往雅间走时,嗓门亮得整层楼都听得见:"她爹的,今年往西域的商路要过七道关卡,光是给守将的'通关礼'就这个数,她们怎么不去抢。”她比划的手势被珠帘截断,只剩一串骂骂咧咧的声音。
跑堂的拎着铜壶穿梭,忽然被角落里的大姐拽住:“劳烦再添碗茶沫子。”老农从补丁摞补丁的包袱里摸出两枚铜钱。
跑堂的为难:“您这也不够啊。”
大姐乞求道:“您行行好,前日进城卖药,入市钱收走了三成。”
大堂内,说书人醒目一拍,正说到话本中,女将军单骑退敌的段落,声音慷慨激昂,歌颂如今繁荣盛世。
当今天子骁勇善战,大大小小的战役,征服了不少边境小国,版图不断扩大。
底下却有人不以为意。
“去年这打仗赢得漂亮,只可惜被征去的女子们,至今杳无音信,许多家里人都还在等呢。”
“家里人以为打了胜仗,女儿在外加官进爵,多半已经化作枯骨了。”
“没办法,打仗,无论输赢,总会有代价的。”
……
陆润之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觉得这茶水似乎更苦了一些,视线落在窗外。
窗下糖画摊前围着群孩童。卖糖人的老妇颤巍巍画着凤凰,巡街衙役忽然找上来,孩子们见到官差,一哄而散。
正巧,小二前来添茶。
陆润之问道:“小二,外面摆摊的都需要上交摊位费吗?”
小二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那可不是,客官你有所不知,这摊位费还不低呢,许多人不愿意交,看到官差来了就跑,被抓住了还要交双倍。”
陆润之示意青连。
青连立刻掏出碎银塞给小二。
小二见状,立刻喜笑颜开,“这位客官,您还想了解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润之继续问道:“你们开茶楼的,要上交几成的税?”
小二往陆润之旁边凑了凑,打算附耳告诉他。
陆润之皱眉,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小二讪讪,心道这女郎怎么跟男儿家一样扭扭捏捏,不过还是压低了声音道,”我只是一个做工的,哪里知道这个,不过我可以偷偷告诉您,我曾听掌柜的抱怨,如今这官税着实有些重。”
陆润之点点头。
小二道:“不知客官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
陆润之挥挥手,“没有,下去吧。”
小二:“得嘞,您慢用。”
茶水倒映出陆润之微蹙的眉,檐角铜铃被春风吹得忽急忽缓,他忽然想起,丞相府书房母亲批阅的赋税奏折。
当今圣上骁勇善战,战绩斐然,收服周边小国,战事多,必然耗费大量的人力财力,钱从哪里来,自然是税重。
想来如今国库亏空,才连治理江南水患的钱都拿不出来。
青连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税高点就高点呗。
陆润之指尖摩挲着茶碗边沿,垂眸。
茶楼里,众生百态。
陆润之坐了一下午,将要日落时,才带着青连回府。
宋瑶今日依旧很晚才到家,傍晚时已经着人回家告知陆润之晚归。
人刚一踏入房间,正准备往塌上一歪,却被陆润之拉住,硬要她坐起来。
宋瑶瞥了一眼他拉着自己的手,这好像是第一次他主动拉着她,他好像还没有意识到。
见他神色严肃,宋瑶也不由得正色,以为他要通知她什么重要的事情。
宋瑶:“你说。”
陆润之问道:“你觉得如今官税重吗?”
宋瑶眨了眨眼。
陆润之晃了晃她的手,“说话。”
宋瑶噗嗤笑了,她还以为什么重要的事呢,捏了捏他的手,吊儿郎当道:“还好,不重,我赚的多。”
陆润之皱眉,“我认真的。”
宋瑶往塌上一歪,叹了口气,“为妻刚从外面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被你抓着问这问题,你没听到我的喉咙都哑了吗?”
陆润之松开她,给她倒了杯水,看着她喝下。
宋瑶放下杯子,重新回答了他的问题,“如今商税要交五成。”
陆润之皱起眉头。
宋瑶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道:“别皱着眉头了,与我说说,我忧国忧民的夫郎,今日去外面看到什么了?”
他不说,宋瑶也已经猜到七八分了,恐怕现实给这位小公子带来了一定冲击,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美好。
陆润之一时没注意她的称呼,只将白日所见所闻一一与宋瑶说起。
他听到的见到的是宋瑶每天都经历的,只是令她惊讶的是,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愤懑,而是冷静地与她分析形势利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