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的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小鸟,片刻后,她的小手便掐住了李皎的脖子,女孩尖叫起来:“我杀了你!你这没良心的奴隶!我杀了你给三娘陪葬!”
这点微末的力气不能杀死李皎,但还是给他带来一阵疼痛之感。被咒骂的李皎的神色未变,他背着月儿飞身而起,随后落到了丽春院东方的塔楼之上,这里地势最高,可以俯瞰整个丽春院。
道了一声“抱歉”后,李皎扯掉了头上的蓝色发带,将咒骂不断的月儿双手绑在柱子上,他长发披散而下,与狰狞的傩面一相合,使他形如恶鬼。
四颗妖骨佛珠从他骨节分明的手中缓缓升起,流溢着灵光。
“贱人!你要做什么!”月儿拼命挣扎。
微风在李皎修长的手指中穿梭,随后,那风越来越大,直至将他的长发、衣袍也吹得飞扬。
数日来,虞素在他体内种下的妖蛊维持着他的生机,也侵蚀他的筋脉,它并非真的在帮他,而是不断寄生,要他不死、也要他虚弱,因此,这佛珠,仍是他能动用的最强大的力量。
他要做什么?
李皎抬眸,看向火光四起妖气满溢的丽春院。
若是几日前,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刀刃对向妖,无论是黒蛟还是虞素,他都要杀。
那时的妖在他眼里,如同死物。
可今夜,他真正看到了妖,看到了从它们身上与人无二的复杂与鲜活。
倘若承认人有善恶,那么妖自然如是。
一旦产生这般念头,他如何再能当一柄毫无杂念的杀妖的刀?
可他早已看多了混乱之下人与妖的无奈,李皎终究明白,这人间并非一个慈悲的樊笼。
虞素想要逼退作恶的妖,还得隔绝人的窥探,对背后也立起对抗的盾。
他回头帮忙,她却要他走。
人妖殊途。
妖,不容于世。
要对妖也持善行,谈何简单?
一切的抉择,都不会只凭着一条理由,也不会只造成一个后果。
背后千丝万缕,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悲苦之网。
傩面之下,李皎的双眸深邃,丽春院的乱象与长安的万家灯火倒映在他眼中。
他远远看到了,从平康坊街道的尽头涌来的灵力,那是捉妖人给坐骑加持了速度的法术,他们正风驰电掣地赶来。
捉妖人是来杀妖的。
而虞素终究还是在他们赶来之前,选择了暴露妖身,撕下人面,去对抗大妖。
届时捉妖人赶来,不仅黒蛟,虞素也会死,丽春院更是难掩一地妖气。
正是料到最终会如此,虞素才叫李皎带月儿走。
李皎明白的。
诸人心中天平,正如最初的李皎一般。
妖,杀无赦。
丽春院一旦被怀疑藏妖,留在这里的人也将格杀勿论。
记忆中模糊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一次,他听到了更多东西。
【师父,为何将我逐出律宗?】
【念净,你要下山杀妖,便是犯了戒。】
【师父,妖为恶,不违戒。】
一声老者的叹息。
【是杀孽啊。】
【月有明有幽,念净,你灵台中,却只见明。】
【弟子愚钝,不解何意。】
又是一声苍老的叹息。
【你并非愚钝,只是被蒙耳目,无知无觉。】
【念净……不,今后该收回这法号,唤你本字,月白了。】
【月白,走吧,到红尘中去。】
【去照见众生。】
【然后,别再回头。】
青年那双凝视远方的双眸缓缓闭上,再度睁开时,当中烟雨散去,已无迷乱。
他从来就不是个乐意逃避的人。
他生来便只知善与悲。
那么,既然知妖中有善,他便不会降下无差别剥夺生机的狱火。
即便,迟了那么多年。
他也愿亡羊补牢。
涌动的夜风之中,李皎的衣袖飞扬,四颗佛珠如流星般飞射向偌大的平康坊四角,顷刻间,除了丽春院内部,所有人的动作都变得无限慢,连夜中的狂风都变得轻柔。
那即将赶到丽春院的捉妖人,被无形的大手拖延了前进的脚步。
无论他们加持在身下马匹的灵力有多么盛大,都敌不过从天上笼罩而下的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
如荧荧星辉之比皎皎月华。
天地之间的哪一寸,能拒绝月光的照耀呢?
人妖殊途。
但他愿给她留下一寸可以肆意伸展的花园。
妖不容于世。
那么,李皎便生生给虞素造出一方不被人间侵扰的世界。
如此一来,她在以善念保护自己重要之人与物时,便不会被只想杀她的捉妖人剥夺生机了。
鲜血倏然从李皎嘴角涌出,他猛地踉跄,半跪到地上,只能以未出鞘的妖骨横刀撑住身体。
本是矫健高挑的青年,此刻面色苍白如纸,浑身也透出脆弱至极的病气。
仿佛下一秒就要身死道消,乘风而去。
凝滞时空,分隔红尘,这般瞒天过海之术,就算是道法冠绝九州的李皎,也要烧掉大半条命。
但为了留住他所见之善。
哪怕仅仅沧海一粟,那怕仅仅片刻须臾。
哪怕持善之主,非人而为妖。
月白,皆甘为护卫。
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