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明白,白日那女子像的不是少女时期的阿馥,而是母仪天下的王馥。
天一亮,孟洛宁就打算去见她,从那女子与丫鬟之间的对话里,他提炼出了关键,礼部,姓秦,要打听到她的真实身份并不难。
打听出她是礼部主事家的二小姐后,他没有任何动作。
“阿馥”这个名字,是他心头拔不掉的一根刺,即便她已为人妻为人母,在他心里,仍旧是十岁那年宫宴上,一眼见着就喜欢上的姑娘。
他毫不怀疑,他会爱她一生一世。
他也毫不怀疑,在这世上,爱她最深的人一定是他。
煦暖的阳光移进书房的轩窗,父亲上朝未归,母亲在佛堂礼佛,小厮奉命守在外面,没人来打扰他。他就一笔一划地写阿馥的名字,一张纸写完,他惊觉,数十个“阿馥”里混进了一个“秦烟”,瞬间他觉得自己对阿馥的感情被污染了,平添了怒气,一把抓起宣纸揉了扔进纸篓子里。
太子七岁,皇帝悉心挑选了六名老师为太子讲学,除了经史书法、治国谋略,李奇竟还专门挑选了一位曾跟在高僧身边翻译佛经的出家人,为太子讲经。
太子尚且年幼,这位老师讲经却不讲章法,今日讲《心经》,明日讲《楞严经》,后日讲《妙法莲华经》,太子往往听得一头雾水。
内侍私下里向皇帝告小状,老师讲经一会儿深一会儿浅,由深入浅由浅入深全无章法。这日李奇处理完一半奏折,有些困倦,派人去询问太子此时在学什么,过会儿小太监匆匆进殿来,恭敬答,“回陛下,郭先生正在给太子讲经。”
李奇端起内监管事奉来的热茶,呷了一口,“讲的什么经?”
小太监始终低着头,“禀陛下,讲的是《心经》。”
李奇天天听内侍和大臣告郭思的状,打算亲自过去听听。
郭思正在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小太子刚巧在书里读到“色字头上一把刀”,便问老师是不是让人不要好色的意思?此色非彼色,彼色又脱胎不了此色,郭思觉得给七岁的孩子讲这个有些超纲,要让小太子误解了,没准明日剩下那五个老学究就要同仇敌忾,齐齐上皇帝面前参他一本。
他合上书卷放到一旁,“讲了许久,太子殿下也累了,为师给你讲个故事吧?”
郭思是个还俗了三次的出家人,还俗后,他就上茶楼里说书,讲故事水平一流。
他刚想讲个释迦牟尼割肉喂鹰的故事,耳朵倏然动了动,他的听觉比寻常人灵敏,李奇尚未走到门口,就被他听见了。
他轻咳一声,转而讲了一段历史。
“史书里记载了一位享尽人间富贵的帝王,害怕人生短促,渴望找到一种长生不死之药,从而使自己永享人间快乐。”
小孩子极易对传奇故事感兴趣,李耀偏头问道,“世上真有长生不死药么?”
郭思眉梢一动,余光朝门口瞟去,微微一笑,“殿下,世间买卖,都是先有需求,后有供给,方士们从中窥见富贵路,把阴阳五行与神仙说结合在一处,说海上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神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山上都是用金玉所做的楼台观阁,到处可见纯白色的飞禽走兽,丛生着种种能使人长生不死的神芝、仙草和灵果,在楼台中住有长生不老的仙人。”
小孩子的关注点总和大人不一样,李耀两眼放光,“仙人会飞么?仙人需要读书么?”
李奇在门口驻足半晌,转身,带着太监总管原路返回,打算继续去批他的奏折。
游廊拐角,宫中唯二的出家人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后,笑道,“陛下,刚从东宫过来么?不知太子殿下的佛经学的如何了?”
李奇苦笑着摇摇头,“经书未见得讲了多少,和佛家无关的故事太子应该是听了不少。”
不同于郭思这个还了三次俗还用俗名自称的出家人,千江是个地地道道的出家人,一出生就被扔在了寺庙门口,由寺中和尚抚养长大,七岁受戒,方丈赐法号“千江”。
太监总管深知千江的身份,一直跟在离李奇不近不远的地方。
李奇走在前头,千江跟在后头,他小的时候就被寺中师傅夸极有佛相,耳垂宽厚,不笑的时候脸上也带着笑意。
“陛下相信世上有蓬莱仙山吗?”
李奇眉梢微微一拢,略带惊讶得瞥向千江,这和尚总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但九重宫阙里的秘密,似乎就没有哪件逃过了他的眼睛。
千江拥有大智慧,而他,在六岁时就被相士说同佛有缘,随同奶娘在寺庙里整整住了三年,因为一场大病才不得不回宫修养。
他是有佛缘的真龙天子,没费什么心思,就领会了千江的意思。
他微微一笑,反问,“大师相信世上真有蓬莱仙山吗?”
千江念了句“阿弥陀佛”,“凡尘事,本来无色无相,是真,也是假。”
廊间起了风,在皇宫深处有一所宫殿,宫殿四周挂上了数百盏铜铃,此时数百盏铜铃随风齐动,清脆的铃声被风送过来时,势已微弱,声音时隐时现。
李奇心口又如往常一般抽痛得厉害,他强忍着,手里捏着一只草蚂蚱,大拇指来回刮蹭着蚂蚱背上的纹路,时间久了,他指腹的横纹都变得浅淡了。
“大师,在李奇眼里从来没有什么值得永享的人间富贵,值得李奇留恋人世的,惟有那个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