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活了那么久,叹过的气都没这几日加起来多。
大清早被缎君衡拍起来上课,我简直梦回小时候天不亮就得起来练功的日常。可恶,为什么长大了还要上课,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从王位上退休。
退休是不可能退休的,只能冷着脸洗……啊不,是上课。
我双目无神地捧着茶水,幽幽叹一口气:“这日子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缎君衡,你说,苦境不是有那种一日之内就能变大人的秘法吗?能不能给灵儿也用一下。”
比如那个史波浪啥的。
“少偷懒。”缎君衡卷起手上的书本,在我头上轻轻敲一下:“老实上课,吾方才说的话记下来了吗?”
“记了记了,别打我的头。”不知道我的头发盘了很久咩,怎么当王还要做发型的,就不能随便扎个马尾。
缎君衡似看透我心内的腹诽,没大没小地捋了捋我后脑勺被敲毛躁的长发,说:“这是业内潜规则,保持漂亮水气的造型,才能突出身为主角的身份。”
少打破第四道墙了。
我翻了个白眼,只当没听见,“边境的情况怎么样?”
中阴界环境特殊,地气特异需要王室功体调和,不然王城外的土地就会荒芜不堪,致民生凋敝。而作为生与死的中继站,生人与活魂共处的空间常常会因过境阴魂滞留不去化为恶鬼。
鬼老则灵智开,善寻时空裂隙,营造巢穴召集部下,甚至有席卷较小境界全境的情形出现,是以需要擅控灵术的家族帮忙处理,其中以灵狩缎氏为主,缎君衡本身要处理的事情并不少。
话又说回来,没有王室功体调和就会出现荒芜什么的,怎么那么像某麒麟的设定。
啧,我也不小心打破第四面墙了。
“目前十分稳定。”我不似宙王身患奇疾,又是人鬼之胎,功体更为深厚,每日花时间调理地气,使得王城外的情况逐渐变好,这是缎君衡所乐见的情况。他想了想,说:“除此之外,尚有一件事需王处理。”
我放下茶杯,看向他:“什么事。”
“新王登基,按理应大赦天下。”他从袖中抽出一个卷轴,放在我面前。
我展开一看,是份名单。
“麻净?”
之前说了,中阴界有奇怪的传统。比如在中阴界,自尽乃是重罪,生人受罚,死灵受焚。这个叫做麻净的女人,我二哥前任妻子就是因自杀,被放逐在边城之外,也是麻氏没落的主要原因。
我只是对朝事无经验,并不是全然的笨蛋,一下子就想明白了缎君衡的意思。
“你想重振五大控灵家族?”
五大控灵家族,分灵狩缎氏,擅长制练灵器,主境内斩鬼灭业,护佑一方。
鬼师缉氏,掌胡同蜃市,负责为众路冤亲债主,买卖阴事。
辟兵缯氏,擅沟通灵魂,辟兵及鬼,庇佑生民。
奈落绵氏,擅抽灵改魂,驱使死灵。
役魄麻氏,擅祭祀之术,常捡死灵并以术安魂。
缎君衡点头,说:“中阴界五大家族,各有所长,本应互相配合。但因过往之故,导致麻氏没落,若王想拉拢麻氏,麻净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这八卦我有从缯鸣夏嘴中听到过,说来说去无非是多角恋之类的感情纠纷,麻净之祸,某方面也是宙王欲望下的牺牲者。
“就如你所言,我稍后会召麻我道一见。”麻我道就是当今麻氏当家,据闻是个精明有主意的人,想来会满意这个交易。
缎君衡看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满意地笑了笑,又将卷轴拉得更开,然后手指点了点:“接下来是官员。”
月藏锋?
怎么又是宙王的感情受害者。
我挠了挠额角,不用缎君衡多加解释,吐槽道:“大哥到底是祸害了多少人?”
缯氏二女、麻净,现在又要加上月藏锋,哇,光是高层之中就有四个人,况且就这卷轴长度来看,至少估计三尺。
“宙王生性猜疑,深怕野心者鼓动逆反,是以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腥风无数。”缎君衡面色平静,视线扫过长长的卷轴,叹了一口气:“光是此卷轴之事,怕都需半个月时间处理。”
我啧了一声,想着大哥要感谢中阴界环境特殊,需功体调和地气,不然他这破性格,放在别处,早就死得骨头都能打鼓了。
“一件一件来吧。”事情怕是一时做不完,我抽出纸笔:“先写赦令,有没有作业可以抄?”
缎君衡看我欲偷懒的模样,似早已料到,狐狸般眯起眼,递了一个帖子给我:“在此。”
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真是,一堆烂摊子。”我唉声叹气拖过帖子,对着上面的字句开始抄。
缎君衡撩起袖子,在旁帮我磨墨。
“王的字迹还需要多加练习。”正事说完,他又捡起帝师的工作对我的字评头论足。
我神色一窘,看着风骨全无的字迹,恼羞成怒:“啰嗦啦!再烦扣你薪水!”
“那王恐怕要排队。”缎君衡勾起嘴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挺起胸膛,得意洋洋道:“吾的工资已经扣到没剩。”
……你还挺自豪是吧?
我伸脚狠狠在他脚面上踩了一下。
缎君衡得意的脸色瞬间垮掉,抿唇哀怨看我。
看什么看,再看连你午饭一起扣了,今天开始吃白饭。
我心里恶狠狠地想着,却没说出口,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我听六独天缺说你原本被流放边城之外囚禁?是什么原因?”
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加入宙王多角恋麻烦的人,又曾经是帝师,灵狩缎氏的族长,怎么会沦落到那个地步?
缎君衡脸上笑意淡了一瞬,瞧我歪首疑惑看他,眨眼恢复了平日狐里狐气的样子,不在意的说:“因为吾家的不孝子。”
“啥,你都有孩子了?”我大惊,完全看不出来这人居然是当爹的人,每天没个正形的,动不动就拿缎三千开我玩笑,哪有当爹的沉稳?
他得意洋洋地扫了扫额头不存在的刘海,唇角上翘,抿出三瓣嘴的模样,加上那一头漂亮的茶棕色头发,更似狐狸了。
“老夫驻颜有术,看不出来吧?”
我翻了个白眼,“你脸皮是真的厚。”
“好说。”缎君衡脸皮厚地点点头,笑眯眯道:“吾有三个孩子哦。”
我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勉强开口道:“是谁瞎了眼……”
“吾一表人才,风姿卓越,德容兼备,进能当帝师,退能当幕僚,看上吾才是识货。”缎君衡伸手搭在我肩上,一张俊脸凑到我面前晃了晃,“所以王什么时候给吾一个名分。”
我给你个大头鬼!
话不到三句又玩缎三千的梗!
不对,话题被他带开了。
我一巴掌搭在他脸上用力推开,该说不说,他确实保养得挺好,皮肤近看都没有一丝瑕疵,“好好干活,少给我摸鱼。”
“嘁,不识货的小屁孩。”他扁扁嘴巴,嘟囔道。
你家小屁孩几百岁吗?
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继续抄手头的赦令,头也不抬的说:“我就是顺嘴一问,不想说就算了。”
华丽的殿堂中只有缎君衡缓缓磨墨条的声响,他沉默片刻,忽而弯起嘴角,眼底沉淀着连他都没注意到的柔和神色,“你是一个体贴的孩子,因而这些事情你不用烦恼,只管当好这中阴界的王,快快乐乐即可。”
我的头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你从哪里看出我很快乐?”拜托一下,从我好不容易爬出崖底开始,我就没快乐过,这日子过得还不如我在崖下练武的时光,至少那时自由的很,哪像现在,每天天不亮就被他抓起来上课,不由得怒道:“你被蛤蜊糊了眼吗!”
“虾米啊!”缎君衡摆出大惊失色的模样,用手摸自己的脸:“有臣这个英俊非凡的美男子在侧紫袖添香,按王书里的内容,不应当都是很快乐才对。”
你还敢提那本书?
我气得把毛笔一放,跟他一对一掰头起来。
……
一本赦令硬是半个时辰没抄完,光和他拌嘴,简直浪费我的时间。
最后当然是我赢,没有为什么,简单的以权压人罢了。
哼,谁让我才是现下中阴界的王,缎三千什么的,完全不是我的对手。
玩闹的时间过去,正事还是要办。
我召来了麻氏当家麻我道,颁下赦令,赦免麻净自杀之罪,允她重入轮回。而后又将因宙王之过流放的官员一一召回,重新安置合适的官职,让他们重新为国效力。
月藏锋恢复当初官职,为中阴界殿前御笔侯、太子少傅,顺便教我书法。
没办法,这一笔烂字……是说这也不能怪我,我幼时几乎全日都在练武,哪有空学什么书法,会识字、写字就算不错了。
五大控灵家族的领地依旧按照旧时的划分,包括绵氏私占的土地,都全员吐出,分给原属的主人。
事情处理完,确如缎君衡所说,花了半个月时间。
在我几乎忙的脚不沾地的日常中,中阴界以极快的速度恢复繁荣,连着宫中的侍卫、宫女们都不似我方来之时那般战战兢兢,生怕哪里触怒我便是极刑,看着气氛都要放松许多。
至于灵儿,我目前还没见过他。
无他,实是因为我的命格太过特殊,无法见任何有皇室血脉的人。毕竟宙王就是再显眼不过的前车之鉴,王族之人和我相见,容易搞出人命。
包括孤城不危。
关于这件事,缎君衡倒是和我分析过。
赦免麻净之后,缎君衡让我去信告知孤城不危此事,并借机邀请他一见。
“蛤?你认真的吗?”我刚调理完中阴界地气,从殿中迈出,就听一直陪在我旁边的缎君衡说这句话,疑惑道:“你应该有听过我的命格吧?”
——王不见王。
“正是因为知晓,才让王邀请。”缎君衡认真起来的时候相当有缎氏族长的风范,沉静有谋,机巧善辩,“王记得臣与前皇后的对话吗?”
大嫂吗?
我仔细回想当初的对话,想起了什么:“你之前说‘王位之侧,尚有猛虎盘桓’,是指我二哥?”
“是。”缎君衡点头。
我本就对王位没什么兴趣,闻言无所谓道:“他想当就当嘛,正好放我自由。”
早就说了,让二哥过来随我练武一段时间,等他练会了双极功体之后,我不就能离开了。
缎君衡抬手敲我的头,似乎对我这幅毫无所觉的表现非常无奈,恨铁不成钢道:“吾流放边城之外时与孤城不危周旋数甲子,深知他非表面那般宽和。你坐此位,自能容他在侧,若他登此位,绝不会让你活命。”
不至于吧?
有必要这么害怕我的命格,只要不见面不就好了。
等等!他居然敢敲我的头!
我反手在他手臂上猛拍一下作报复,开口问:“你对他的印象这么差?”
“他是不容任何威胁之人。”缎君衡简单说,“且麻净是他的妻子,这是个好借口。”
“按你所说,二哥肯定不会来。”
如果他真的有夺位的野心,想都知道他一定会想尽办法避免和我见面,免得落得宙王那般下场。
我命格邪门的很,不然当年父亲不会见都不见直接将我抛到冷宫。
“试探一下并无损失。”
走到殿外,缎君衡顺手给我撑起伞,继续说下去:“一则,他来与你见面,若无事,便是他没有为王的命格;若丧命,王正好除此威胁。二则,他对你避而不见,正昭示他夺位野心,王该对他有所戒备。”
懂了。
这是逼孤城不危表态。
他若来,自可让中阴界他人见证他的忠心或野心。
他若不来,亦可引得众臣戒备。或借此因出朝内有二心的人,看是否有人与他接触。
中阴界好不容易才摆脱上一任被称为残暴不仁的宙王,逐渐步入安稳,绝无人想看王位之争再引起腥风血雨。
抿着唇,我双手揣入袖中,不说话。
缎君衡看出我的小心思,挑起眉尾:“王不喜欢听?”
“到底是我的二哥,这般做过分了。”宙王前头刚死,大嫂她们就迫不及待要离开,这无边深宫到底有何可谋求,连血缘兄妹都免不去算计。我皱起眉,忍不住抱怨:“当王怎么这么多烦心事。”
一旁的人垂下眸子,细细地看身前新王的侧脸。光线透过滇红色的伞落在年轻的女子身上,看起来没有多少为王的气势,反而更似行走江湖的剑客,直率爽快,嘴硬心软。
——实无孤城家一脉相承的心狠。
最终,他慨叹地收回了视线。
“那便算了。”左右他还能帮对方应付,这事也非必做不可。况且现下五大控灵家族,缎、缉、缯、麻已站在新王这边,绵氏擅钻营,想来也能知晓哪方胜算更大。他想了想说:“不过信还是得写,想怎么写随王意思。”
毕竟是二哥的妻子,我做主这件事,表面上还是要走这一道流程。
“我明白了。”
回忆到此为止。
后面我写了一封信给二哥,简单说了一下麻净这件事,其他什么都没写。没办法,我根本没和他见过面,更没有相处过,要我写什么兄妹情深的客气话,未免太难为情,也不符合我的脾性。
某方面来说,我和孤城所有王室成员,都只是披了一层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他们畏惧我天生的命格,尤其是经历过宙王一时,让所有人都深信这个预言。
或许我此生注定亲缘浅薄。
2.
过了一段时日,孤城不危回信给我。
比起我几乎公事公办的语气,他显然功力深厚许多,前面写了一些感谢的话,中间是关心我是否习惯宫中生活的问候,最后才说因近期绝境长城诸事繁忙,目前尚无法前往与我相见,实感抱歉云云。
果然和缎君衡猜测的一样,在没有完全把握的情况下,他不会来见我。
我撑着脸颊,随手把书信找了本书夹着,拖过今日的折子看起来。
中阴界分工明确,又有缎君衡一旁帮忙辅佐安排,诸位官员的位置合理正确,故如今的折子比之前我刚来的时候少很多,大多都是一些工作报告,比如——
控灵家族招人进度、边境恶鬼斩杀状况、红潮造成的损失、各地的收成等等。
是说苦境这么危险么……怎么隔三差五就有大量阴魂涌入?
说点阴间冷笑话,投胎的速度都赶不上死人的速度。
“在这里驻留过久可就麻烦了。”
尤其是有些脾气不好的阴魂,来了中阴界看到死对头还会打起来,造成边境一系列损失。
可恶!那我的损失怎么办!好不容易才建好的房子,坏了又修修了又坏,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都可以写一本血泪史,他们的遗产都该是我的!
这种情况一般就要各大控灵家族出手,我指的是把他们统统抓起来做苦工,什么时候把他们欠的钱还清了,什么时候放去投胎。
不要薪水的白工,不坑白不坑,实在是罪孽深重的,做完苦工还要引去泥犁地狱受刑,待他们罪业洗清后才能再入轮回。
呃,当然,不信邪想直接去投胎也可以。
畜生道,Over。
“上课时间到——”缎君衡一把推开大门,厚重的木门狠狠撞到墙壁又回弹,力气之大,震得屋顶都簌簌落下灰来。
我缓缓抬头,最顶端的折子歪成一道危险的斜线,风一吹,‘啪’地一声全落入地面,又看看心虚、紧张、左看右看不敢看我的缎君衡。
“呵。”
我冷笑一声,朝听到声响匆匆赶来的侍卫说:“传令下去,帝师今日午饭菜色全扣,只准他喝粥。”
吃那么多,力气全使在我的殿中是吧?扣不了你的薪水,我还不能扣你的鸡腿?
我无情甩开扑上来扒在我肩上大声哀嚎的缎君衡,弯身捡起地上的折子拍拍,重新放回桌上。
侍卫一脸想笑不敢笑,应了一声后退出门。
缎君衡看我打定主意不会变更的模样,摆出一张幽怨的小媳妇脸,“王真无情。”
正巧一片落叶从窗外吹了进来,飘着转擦过他的发顶。
这下我眼中出现了很可怕的既视感。
寒叶飘逸,洒满缎君衡的脸。
行简叛逆,伤透缎君衡的心。
王讲的话像是冰锥刺入我心底。
灵狩真的很受伤~
……大概是工作时间过久的幻觉。
我赶紧晃去脑中可怕的联想,无语的看着他,真不懂为什么这人这么能耍宝,在所有人都显然是沉稳的性格下,他简直幼稚的别有风采。深呼吸一口气,开口:“演完了?”
“演完了。”缎君衡一秒恢复正色,往内走几步,低头瞧了瞧我方才放在桌上的折子,说:“王在看近期阴魂入界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