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一刻不停的劳累,再加上接连动了两次刀子,明仪手腕上的针伤也比先前痛得更加厉害了。
在无人瞧见的凤辇中,她的额角已然爬满了细密的汗珠。
幸而这阵隐痛并未持续多久,不过须臾工夫就自行平缓了。
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正想着要不要找个时间去太医院寻个故人好好瞧瞧,便听见辇轿外有人在小心翼翼地唤她。
声音不大,是以唤了她好几声,她方才听了个真切。
“什么事?”
“殿下,奴婢等有一事不明,还请殿下给个示下。”
“说。”
“适才殿下同陛下说的那个什么…粉…粉糍糕,殿中并未准备,也尚不知谁人会做,是以奴婢就想先向殿下请教做法,待回去之后便赶紧预备上,以免晚些陛下来了,没得招待。”
“不必麻烦,就算陛下要来,本宫也不见他。”
“啊……”
问话的女婢本想说点什么,可一经想起那几个清晨才被拉出去拔了舌缝住嘴的宫女,登时背脊发凉,连忙应了声是便不再多言。
明仪很受用她们的这份乖觉,清清静静一路,一行人安然回到了椒房殿。
*
晚来夜灯转凉,天也黑得早些,用过膳食后椒房殿上下便都点起了灯,关起了门。
恰逢殿中的魏宫令正带着人整理这些□□野内外给明仪送的各色贺礼,明仪沐浴更衣后闲来无事,也便趁着晾头发的工夫,和她们一起随便看看。
“这苏家也真是,不愿意送,便什么都不送就是了,作甚要送这么一张破箜篌,瞧,都旧成什么样了,赶紧的,暂且先放到一边,仔细让殿下看见了怪罪。”
明仪这厢正拿着朝中一位寒门出生的大臣齐缅送的羊脂玉观音坐像出神,便听见另一边的魏宫令小声嘀咕。
她耳朵灵,听见苏家和箜篌两个词,立时便抬起头:“苏家送了什么?”
魏宫令与她之间足隔了半座椒房殿,没想到她还能听见自己说话,吓了一跳,连忙赔笑:“回殿下,就是一张旧得褪色的箜篌,还有一柄普普通通的绢扇,没什么稀奇的,殿下还是看看其他的吧。”
“拿来。”明仪不容拒绝地命令道。
魏宫令见状,不敢犹疑,连忙将苏家送来的两样东西盛在盘中,亲自奉与她。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明仪是读过书的,看着那一柄素面无绣、平平无奇的绢扇,怎会品不出苏家这种书香门第对她的嘲讽。
只不过这般矫情卖弄的做派,想来应该不是苏月钦,而是他那如今孀居在家的二妹苏月慈的手笔。
真正为苏月钦所赠的,应是这张旧箜篌。
说来这箜篌本是明仪之物,她自少时起便酷爱乐舞,但又因云阳王对她的苛责和监管,不允许她学也就算了,连看都都从不许她多看。
后来还是她阿兄见她实在喜欢,便想办法瞒着所有人,悄悄做了一张二十二弦的竖箜篌,在她十二岁时当做生辰贺礼送给了她,并得空便让楚听澜偷偷跟着自己学习箜篌技艺,方便在无人的时候教会她。
她很聪明,自小学什么便都是一学就会,一年不到便能独自奏出整首《凤求凰》。
记得那时她还和萧觉约好了,待下一次从暗牢中出来,便单独将曲子弹给他一个人听。
然而等她终于盼到了那一天,盼来的却是被不怀好意的庶兄告发,让盛怒之下的云阳王亲自冲到她住的小破院子,把她好不容易才藏住的箜篌翻出来,砸烂在地上。
那一天,也是她第一次和云阳王动手。
尽管她差一点就能打断他的鼻梁,可她终究还不是他这般身经百战之人的对手。
不仅输了,还被他罚进家祠幽闭,饿了整整三天三夜。
连同送她箜篌的阿兄,也被他们的父亲禁足在屋中,抄书百遍。
幸而萧觉得知了此事,在她尚还在家祠中与云阳王赌气的时候,便把她的箜篌修好了,等她一出来,又托苏月钦将这个消息悄悄告诉了她。
并和她重新立下约定,待有朝一日他们能够逃离云阳王府、逃离凉州,再将这张箜篌亲自奉还,听她为自己奏上一曲《凤求凰》。
然而后来,他们是离开了云阳王府,离开了凉州,可明仪却再未见过这张箜篌。
而萧觉也好像全然忘记了他们之间的这个约定,终她一生都再未弹过箜篌。
没想到,重活一世,她竟然还能再见旧物。
但奇怪的是,此物怎会在苏月钦手里?
莫不是萧觉那个王八羔子早把他们的约定混忘了去,还随手把东西也赠给了旁人?
又或者,是他苏月钦为了故意恶心她,特意从光王府被烧得只剩一个空壳的废墟里将此物掘了出来?
哼,倒都是他们这双狼狈为奸的伪君子兄弟能干出来的事。
明仪一面在心底哂笑,一面不由自主地端起那张箜篌,信手弹拨起来。
本想着时间过去太久,琴弦定有松动,音色必然也还需重新调整。
谁知她随便拨了几个音,却发觉音色音调竟半点走、破的痕迹都不见,琴弦甚至都不曾因为光阴漫长而发涩,就仿佛昨日还有人再用着一般。
明仪暗暗吃惊,难不成苏月钦连她会将琴抱起来摆弄几下都能猜到,还特意替她换了琴弦,调了音调?
他吃饱了撑的?
明仪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手上不自觉多试了几个音,渐渐的,反倒是在下意识间把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凤求凰》弹拨了出来。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起初可能有些磕磕绊绊,越到后头,想起来的内容便越来越多,不经意便弹出了大半。
加之她也确实愈渐投入,一曲终了也未发觉殿中的宫婢尽数退去,只留一人立在窗边,静静听完她将整支曲子弹罢,方才抚掌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