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次,他还亲眼看着她被逼着洗了澡,穿上了人的衣裳,被强行带到了一个病得快死了的女人身边。
女人虽已病入膏肓,却还是为了她强打起精神,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槁木般枯朽的手,只想要摸一摸她枯黄毛躁的头发。
她却不识好歹,凶巴巴地一口咬在人家伸过来的手上。
女人吃痛,却未曾躲闪。
萧云旗看不清她的面容,并不知她此时是何神情,唯见一滴眼泪顺着她消瘦的下颚滑落,落在她的手上,溅进女孩的眼睛里。
那一刻,女孩应是懂了的。
她松了口,茫然地望着女人。
女人也不说话,只是继续将手伸向她,抚上她的头发和脸颊。
她们在一起静静待了几日,直到最后一个清晨,那个女人闭上眼睛,不再睁开。
她榻边女孩抱着她渐渐凉下去的手臂,沉沉睡去。
而她的颈间也在不知觉间,多了一枚狼牙坠。
萧云旗认得这枚狼牙,他曾在一个人的身上见到过。
于是,这一夜,他便孤身来了华清宫。
倒也不是被梦中所见打动,只是单纯有些好奇。
一介狼女,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了王府千金,又是如何走上了今日这条弑夫之路?
夏侯明仪,你的身上到底还藏着什么有趣的故事?
*
另一边,明仪已然从汤泉宫来到了这些日子住的飞霞殿后。
却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忘了,她又未穿鞋,赤着脚便踩上飞霞殿凉丝丝的汉白玉地砖。
她尚留着脚腕上的铃铛没有绞,此时此刻便也随着她轻缓的步伐,脆脆清响。
被殿上等候已久之人听出来,旋即便抬头冲着那架描画了凤凰于飞的大绢屏风厉声喝道:“夏侯明仪!出来!”
明仪与他认识两辈子了,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动怒失态,不由笑了。
“苏相公哪来这么大火气,啧啧啧,真吓人。”
一面说,她一面从屏风后悠然走了出来,屏退左右,只留下他们两个人对立于飞霞殿的两端。
算起来,这一世他们应该有半年未见了。
他也仍是明仪记忆中的样子,一袭蟹壳青的长袍,一丝不苟的束发,面秀如月,背挺如竹,一派宁折不弯的清刚君子姿态。
苏月钦亦还记得上一次见她,是她难得一次和萧觉一起出游曲江,一身如雪素衣,倚在船边将一枝清白的牡丹摘在手中,笑着把玩。
没想到再见之时,她已裙红如火,手染血腥,成了世人唾骂的弑夫求荣的妖女。
就连她的一颦一笑,也陌生得恍如隔世。
“为什么?”
他不解,便是倾尽毕生所学,他也无法理解。
“你究竟为什么要杀阿觉,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这幅样子?”
“变成什么样子?”明仪低头看了看自己,并未觉得自己这样有何不妥,遂又抬眸故作无辜地一笑,“本宫不明白苏相公的意思。”
“你少学人装蒜!”苏月钦见不得她这般故意矫揉造作的模样,气得一甩袖子,怒道,“你只告诉我,究竟为何这么做!
“昔日,你和阿觉那般情好,便是太后作梗,也不曾将你们打散。你虽为妾,可阿觉这些年来何曾不是以正妻之礼待你?他不止一次地同我说过,来日大业得成,也只会奉你一人为后。而今大业未半,你却做出弑杀亲夫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你且说,你这样可曾对得起他,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
良心?
明仪冷笑连连,“苏月钦,你也配和我提良心?楚听澜,你的发妻,我的挚友,她是怎么死的,难道你忘了么?”
听到楚听澜三个字的时候,苏月钦倒是很明显地噎了一下,不过却又很快嘴硬起来:“听澜的事至今尚未查清,你不要妄下定论!更何况,你即便要为她复仇,千错万错终究是我的错,你为何不来杀我,为何要杀全然无辜的……”
“我杀萧觉自有我的道理,与听澜无关。”明仪不耐听他聒噪,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扬声将其断。
然后,又慢悠悠地迈步向他。
“苏相公,你也别怪我心狠手辣,若非万不得已,我也决计不会亲自动手,给自己惹这一身血腥。要怪只能怪你们自己,太慢了,我已经等不及你们给我后位,只能自己给自己挣一个了。”
她闲庭信步地绕着他走了一圈,柔曼的裙角从他身侧轻轻擦过,只留下一段妩媚的幽香。
“你是为了后位?”苏月钦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背影,却被她发间那支耀目的赤金簪子刺痛了双眼。
“你撒谎!你从来都不是在意虚名,贪享荣华之人!”
“苏卿错了,本宫就是这样的人!”
即使从前不是,但如今也是了。
她可再也不想让自己的淡泊和宽宏,成为别人欺负她的理由。
“就算如此,你也仍旧不该杀阿觉!更不该让他背着污名而死!”
谁知苏月钦的声调比她更高亢,更掷地有声,“你可知,这些天就为着萧云旗那昏君加注在他身上的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朝中有多少人受到牵连?元景利因此,又借机害死了多少忠臣良将,便是苏家和崔家也差点因为与光王府的姻亲之系,让元景利一窝端了!”
明仪轻蔑一笑,“苏相公怎么也学会危言耸听了?若这么点小事你们两家都应付不了,你们还有什么可混的?再说了,你们两家若就这么倒了,本宫自当第一个拍手叫好,难不成苏相公还指望本宫因此难过内疚么?”
“小事?你觉得这是小事?”苏月钦怒极反笑,看着她笑得却比哭还难看,忽又上前两步,怒目圆睁地瞪着她:
“那我就和你说说什么是大事!”
“眼前的大梁已今非昔比,内有奸宦未除,外有强敌环伺,当今天子更是昏狂无能,嗜杀成性!为今之计只有推翻旧制,另立新君,方能救万民于水火,还天下以太平。
“然皇室式微,宗亲凋零,除阿觉之外,再无一人能担此大任,而今他不明不白地死在你手里,被你当做向暴君邀功请赏的筹码、登上后位的踏脚石,你要这天下怎么办,要那些尚还在暴君奸宦手下受苦的黎民百姓怎么办!
“难不成你要为了一己私欲,助纣为虐,将天下万民往火坑里推么!”
明仪却并不为所动,回过头瞪着他:“我便就是要助纣为虐,就是要残害苍生,你又奈我何?苏月钦,你与其在这向本宫兴师问罪,用你那些似是而非的仁义道德谴责本宫,倒不如先担心担心,下一个,本宫会杀谁。”
苏月钦闻言,望着她看了许久都再说不出话来。
他们相识于少时,一路吵吵闹闹,纠纠缠缠,她是什么性子,他又怎会不知。
只是不到最后,他还是不愿相信,还是忍不住想问:
“你当真要嫁给萧云旗,做他的皇后?当真,不肯回头?”
明仪不答,也不用回答。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苏月钦再也忍耐不住,咬着牙脱口而出:“可他是你名义上的小叔子!你未出重孝便改嫁夫弟,如此不守妇道,罔顾人伦,实乃天理不容,你和他必遭万世人指摘唾骂,遗臭千古!”
“那又如何?”
有人问他。
话音并非来自明仪,连她自己都疑惑不已。
回过头,确是萧云旗负手立于她身后不远处,阴恻恻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