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明明自始至终没说一句重话,没动过一次手,为什么……竟会令自己这个“人中恶鬼”都本能地感到恐惧?
那边,沈夜北叹了口气:“罢了,看你的反应,这土炸*弹也并非出自你手。谁提供给你的?”
“太……太平道。”
“哦。不是早就被取缔了么?”
“屁嘞!”
或许是方才沈夜北“太好说话”了,壮汉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身处何处,又拿出了田间地头侃大山的架势:“早些时候官府老爷们总围剿总围剿,可不知咋的,最近几个月就没人提这事儿了。太平道的老大们也真不含糊,村儿里平日人模狗样诱拐妇女的洋和尚宰了好几个!这洋鬼子也没多可怕嘛……呃,官爷您别误会,我不是说您……”
“他们让你去炸毁飞鸢,如果这个过程中你会被炸死,你还会去做吗?”
“……啊?”壮汉一脸迷茫。如果不是四肢被缚,估计这会儿他已经开始挠头了:“能连我自己都炸死吗?没想过嘞。”
这回连沈庆和狱卒们都不忍卒睹了。他们这些人自己也知道自己是纯纯的坏种,可人再坏,终归也比“蠢”强上太多了。
沈夜北扭头问沈庆:“洋报上有过传教士被炸死的新闻,那时行凶者有没有也被炸的?”
沈庆乖觉道:“有,而且还不少呐。京都目前倒是没有类似情况,但在中原七省那边,听说不少太平道暴*民因为这事儿缺胳膊少腿儿的——别说暴民,就是平民也有不少被误伤的。”
他这番话固然有讨好之意,但也属实。于是沈夜北又看向壮汉:“听见了?现在重新回答我这个问题。”
“可是官爷,草民也没炸死谁啊,不就砸了辆车……”
狱卒只觉手里一空,紧接着就是一道令人头皮发麻的噼啪声响!诏狱刑鞭与别处不同,鞭身是用铁做的,上附一层倒刺,寻常抽上一下便得少一条肉——可在沈夜北手里,这条鞭子就像长了眼睛一般,直接沿着之前伤得最重的地方又补了一道,一鞭下去,登时皮开肉绽、血色四溅!
就连原本犯了药瘾的沈庆都神情一滞,旋即满脸佩服。这力道,这手法,这狠劲儿……不进锦衣卫真是太可惜了!
血光未散,受刑之人却已经疼晕了过去。空气中渐渐弥漫起一股难闻的骚臭——毫无疑问,这人失禁了。
一桶冷水下去,壮汉被迫醒转过来,再看见沈夜北那张漂亮的洋鬼子脸时早已不复方才的麻木愚蠢——他这一辈子的精明因着极大的恐惧和对生的渴求,而瞬间全部迸发出来:“草民,草民知错了!草民知罪了!官爷……大人,青天大老爷,您就饶了草民这条狗命吧!”
嚎到最后,这个足有二百斤的汉子竟然如女人一般娇花弱柳似的抽噎起来。沈夜北随手将沾满血和肉沫的鞭子甩进水槽里,又从西服口袋里抽出手帕,优雅地擦了擦手。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你说实话,我便不会惩罚你。”
“是……是!”
“你原来是做什么的?”
“草民原、原来是是是是桑农……”
“为何加入太平道?”
“为、为了杀洋……洋和尚,解解解……解气。”
“具体一点。”
“……我,我看上的婆娘被洋和尚拐跑了……他妈的这臭娘们儿嫌老子穷不说,还骂老子长得丑想得美!……”
“还有呢?”
“还,还,还有知县老爷……知县老爷亲口说的,洋鬼子都该杀,洋鬼子带来的东西也都是邪祟,必须得一个不留的全部砸碎!我们以为京都城里的老爷也这么想,谁知……”
“你们能杀洋人,却又无比畏惧官员。为什么?”
“大老爷您这话问的……老辈儿人说了,父母官父母官,咱对爹娘都得跪着伺候,那对老爷们不也得一样孝敬吗?再说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能当上父母官的,那都是大能人,大才子,咱们这帮泥腿子怎么能没有一点敬畏呢。”
“为什么打人。”
“知县老爷说了,他们都是楚奸、卖国贼!大楚人竟然用洋货,那不是给洋鬼子送钱吗?”
“只有知县一个人这么说?”
“这,这草民就不知道了。”
“用洋货就是楚奸,就是卖国?”
“……知县老爷说的嘛。草民大字不识一个,咋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洋鬼子是真的可恨,本来乡下婆娘就少,一堆光棍儿,洋人一来这帮娘们儿都去倒贴,像草民这样的就更找不着老婆了!楚奸就是帮洋人干活儿的,那就更该死!”
“可被你差点打死的那个人,也和你一样都是楚人。”沈夜北平静道:“何况,如果按照你的说法,那么京都城里的每位达官显贵家中都有‘洋货’,可谓卖国贼中的卖国贼。难道你们也想冲进他们家里去,把洋玩意儿统统砸烂?”
“……”壮汉犹豫了一下,才怯怯道:“草民哪儿敢呐。老爷们家门口都是家丁重重把守,根本进不去啊。”
沈夜北冷笑道:“哦,所以你们也就能欺负欺负同样的平头百姓了。是么?”
壮汉哑口无言。
沈夜北也不等他回话,继续问道:“既然你们这么热爱大楚,那大楚打仗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参军?”
“大老爷哪……”壮汉被他怼得一张脸红成了猪肝色:“您这不是为难草民么!草民也得种地过活不是?打仗那么老远的事儿,跟俺们这些小老百姓……平时那么老鼻子多的税都交不起,活着都难呐。”
“哦。”沈夜北这次终于笑出声来:“饿着肚子也不影响你热爱大楚?”
“那是当然!”
壮汉陡然自豪起来,残破不堪的身躯在刑架上一挺。“虽然说是有些个官老爷不像话,贪……贪那什么、什么枉法的,可皇上是好的呀!皇上圣明,太后圣明呐……”
沈夜北静静地注视着这个糊里糊涂一辈子的汉子。他缓缓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以为,迄今楚国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是洋人的错?”
“对啊?”
壮汉一脸迷茫地看向他,显然没有理解透彻他这话中之意:“要不是洋鬼子非要逼着朝廷签,签那个什么东西,朝廷能这么对咱吗?皇上和太后颁布的诏令咱都见过,那每一条可都是为了老百姓好啊,菩萨一样的心肠呐!都是底下人贪……贪婪,就知道刮地皮、捞钱!等把洋鬼子都杀光了,这帮跟洋鬼子混的狗贪官一个都跑不了!朝廷一定会收拾他们的!”
越说到后面,他的情绪就越发慷慨激昂,仿佛某种癔病发作了一般。沈夜北叹息一声站起身来,沈庆连忙上前一步:“总督大人,卑职送您回府……”
“不必麻烦。”沈夜北淡淡道:“这人随你们处置吧。”
“……敢问大人,卑职们该如何处置啊?”
“嗯?”
沈夜北微微侧过半张脸来,长睫一瞬,看在沈庆眼里颇有种惊心动魄的、残忍的美。
“此事不该沈镇抚使你全权负责么?请随意吧。”
他轻不可闻地笑了声,淡淡道:“毕竟我这人心软,见不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