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之间,话题已经歪出了九霄云外。然而柳余缺却很感兴趣地扭头直视着他的双眼:“你曾以为的自由是什么,对现在的你而言,它又是什么?”
沈夜北却别开了眼,只留略显苍白的左半张脸面向他。他的声音里很有些感慨的意味:
“我出身低微,父子亲情淡漠。沈安对我而言就好像是房东,而我虽憎恶他,却也离不开他的庇护。那时我就在想,为什么我不能立刻长大成人、独立生活?对那时的我来说,摆脱寄人篱下困境唯一办法就是刻苦读书、科举入仕,那样一来,非但可以实现独立,甚至还能将曾经欺侮我、歧视我之人踩在脚下,让他们不得不匍匐于地,仰视我,尊重我、畏惧我——那时我要的自由,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就在那时,汉韬,我遇见了你。”
像是鬼使神差一般,有生以来头一次,沈夜北竟将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尽数剖白于外人之前。柳余缺脑海中立时浮现出八年前初见之时,那个在私塾墙根里蜷缩着的、仿佛被全世界遗弃了的“小怪物”——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让眼前这明显只能“用一生治愈童年”的男人好受一点。
“你和我实在太不一样了。”
沈夜北轻轻叹息着,声音也愈发沙哑:“明明出身相似、处境无异,和孤僻冷漠的我相比,你却如同东升旭日一般温暖炽烈。越是身处阴暗之地,就越会疯狂渴望阳光的温度。时隔多年,当初朝夕相处的细节已遗忘得所剩无几,可那时你给我带来的震撼和感动,却历久弥新……于我而言,柳汉韬,你曾是我的太阳。”
你是我的太阳。
这么肉麻的话说出来,沈夜北竟一点羞赧之意都没有。反而是柳余缺面色红成了只煮熟的大闸蟹,双手捂住了脸,窘迫得又一次无言以对——以至于他忽略了那个“曾”字。沈夜北没有理会他的羞窘,自顾自续道:
“不过这样幼稚的想法随着眼界开阔,也慢慢淡了下去。后来,因为古德里安神父的缘故,我有幸接触了许多西洋人文主义思想著作,也逐渐意识到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处境、理解了这片土地迄今所发生的一切为何会这般荒谬。更重要的是,我恍然醒悟了,当初我所认为的‘自由’是多么愚昧、多么可笑。持那种卑劣想法的我自己,和我最憎恶的官僚集团、士绅豪强又有何区别?”
他复又定定地看向柳余缺:“可即便如此,思维定势还是推动着我走上了科举之路。然而四书五经是毫无意义的垃圾,科举也只是筛选看门狗、牧羊人的工具——我后来逼着自己寒窗苦读,早已没有了儿时‘修身、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壮志,而只是为了尽可能快地往上爬、然后攒够资本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当然——也曾想带上你一起走。
这句话他没能说出口,也不打算说出口了。事到如今,那些愚不可及的心思早已消失殆尽,重提旧事又有何用。
“然而现实给了我最好的教训。或许是为了让我明白我的想法是多么愚蠢,老天让我在官场上一次又一次碰壁,直至头破血流。去年再次相见之时,我早已心灰意冷,即便没有你的出现,我以后也会辞去公职……左右钱已经‘捞’得差不多了,至少足够我远渡东瀛、再以其为跳板远渡重洋,真正开眼看世界。”
柳余缺直至此时才找到了插嘴的机会:“所以你才会说东瀛话……你给我办的护照和签证,用的那些钱——”
竟是你给自己留下的最后退路么?
沈夜北没有给他留下感动的机会:“不必介怀。我不是什么‘廉吏’,手上赃银不在少数,那些钱不过九牛一毛。”
他平静地直视着柳余缺的眼睛,道:“很失望吧?其实我也厌弃这样的自己,可我对自己所做之事,并不后悔。”
柳余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便只得继续沉默。
“荆州那几年里,现在想来,也不算彻头彻尾的蹉跎。”沈夜北的语气已悄无声息地转为平和:“至少在捕快任上,我得以亲眼见证了这个国家的封建官吏是何等腐*败、贪婪、邪恶、残暴,见证了百姓是多么愚昧、麻木,如蜉蝣般朝生暮死,活着浑浑噩噩,死得毫无价值——这片土地上孕育出的社会,从高层到底层,都是如此压抑、野蛮、畸形,腐烂透顶。”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他反问道:“汉韬,你和你的革命同道思考过么?”
柳余缺沉默良久,才有些虚弱地答道:“……廷钧,你提出的这个问题太尖锐了……我没法回答你。”
却没想到,沈夜北自己回答了这个尖锐无比的问题:
“因为这里的每个人,都没有自由和尊严,甚至还对现状毫无知觉、沾沾自喜。更可怕的是,从皇帝到贱民,几乎没有人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也没有人相信,这片土地轮回数千年的诅咒,就是因为‘人’出了问题。”
“——只有意识到自己是奴隶的奴隶,才有可能脱胎换骨、成为真正的人。只有这片土地上的人愿意珍视和捍卫自己的、他人的自由,这个世道才能改变。汉韬,你和你的同道想在地狱上建立天国,是不可能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