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生完,我就回到我以前的那个岗位去,我leader还在等我呢。”她提及自己曾经的那个领域,眯着眼,泛起微笑,“到那个时候,我的生活就又回到正轨了。”
江一诺静静地听着小宁曾经在工作中做过的一些引以为傲的case,翻过身拉上了被子。
听起来,小宁已经彻底做好了打算。
这样也好。
于是江一诺关了灯,摆摆手:“那睡觉吧。”
那晚,江一诺破天荒地没有睡好。
她做了一个梦。
梦最后的结尾是,原本和她一起手牵手站在森林里的陈寅洲,逐渐消失在了大雾中。
再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身后站满了他的族人。
他们告诉江一诺,她不属于他们这里,必须马上离开,否则就会被这里的空气和环境逐渐腐蚀到死掉。
于是她开始头也不回地跑。
跑着跑着,她发现她真的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并且手边牵着一个小孩。
那小孩脏兮兮的,灰头土脸地问她:“妈妈,你为什么要把我和爸爸分开?”
“因为...妈妈不能和爸爸生活在一起,我们不合适的,那个环境会完完全全吃掉你....”江一诺听见自己迟疑地回答孩子。
孩子又扬起无比纯真的小脸继续问道:“那既然你和爸爸不能在一起,又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江一诺被吓醒了。
小孩空灵的声音还回荡在她耳边。
然而回到现实中,一旁的小宁已经安然入睡了,角落里的钟表在滴滴答答地走。
凌晨三点,城市万家灯火渐歇,周身四静,连卧室内的尘土似乎都乖乖匍匐在每个角落,不再飞扬。
江一诺重新躺了回去,却睁着眼睛几乎熬到了天亮。
那天之后,小宁的拜访变成了一个秘密。
一个她和陈寅洲之间、陈寅洲和巩文乐之间,隐而不宣的秘密。
仿佛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所有人都在照常过日子,巩文乐也从欧洲回来了,带了一些礼物给江一诺。
小宁又变回了那个在她面前嘻嘻哈哈的小宁,也变回了那个在巩文乐面前与世无争的小女孩。
只有江一诺知道,小宁的这段长达将近十年的恋爱长跑,已经在那天那个夜晚,彻底宣告结束了。
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无比坚强、头脑清醒的小宁,在曾经的无数个夜晚,不知道悄悄崩溃过多少次了。
她脆弱、懦弱的另一半,是被父母和家族堆起来的,一个镶了金边的提线木偶,一个同样渴望爱情的可怜虫。
他的确在温柔地注视着小宁,但他却没有办法停下脚步——他的身后,缠绕着许许多多根金丝线。
他每做一个动作,身后都有人在摆弄和操控。
他有灵魂,一个痛苦的灵魂,和无助的四肢。
这一记警钟江一诺看在眼里,敲在了心里。
她不知道陈寅洲身后,有没有那些她看不见的细线。
她目前知道的是,在这对与她和陈寅洲统一路径的情侣,已经磕磕碰碰地走到了结尾。
一个他们都不愿意看到的结尾。
于是江一诺开始学会默不作声,就和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找过她的陈家人一样默不作声。
两拨人似乎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对方,但谁都没有再往前迈一步。
而自从那天以后,却似乎真的平静了,再也没有人提起来让她打掉孩子的这件事,就如小宁的秘密一样,都埋葬在了那天的大雨中。
江一诺的心莫名再次安稳下来,她隐约觉得,或许她和陈寅洲的日子,又可以安稳一段时间。
-
很快,产检的日子到了。
温度骤降,越到冬季越是下雨,整个城市的上空都灰蒙蒙的。
司机把江一诺送到医院,这才和长期忙到不见踪影的孙悦见到了面。
孙悦一见面就打趣江一诺怎么做了豪门阔太还瘦了这么多,江一诺只是笑,和她贫了几句嘴,却没多讲自己的近日情况。
其实她后来越来越少和好友聊起这些话题,一来孙悦忙,二来,她实在无法将嫁入陈家后的复杂讲与孙悦听。
她明白,这样只会增添还尚在未婚的孙悦的烦恼而已。
因此,很多事情,反而小宁知道得倒是比孙悦多多了。
好在孙悦大大咧咧的,没感觉到,拉着江一诺说东说西,一边等沈沛凝亲自来给江一诺做B超,一边喋喋不休地痛骂陈寅洲什么破越洋会议比老婆孩子重要。
陈寅洲今日走不开,的确迟了些时间才过来。
于是,等他衣冠楚楚地踏进房门口的时候,正好和屋里的三个女人打了个照面。
这时候,江一诺正露出柔软的肚皮在做B超,而屏幕上,已然出现了一个胎儿模模糊糊的影子。
于是,在这一刻,像所有期待孩子降临的父亲一般,陈寅洲不可避免地也落了俗套。
在和那胎儿隔着仪器相视的一瞬,他就立马如被施法了一般,收回即将往前踏步的皮鞋,在门口站定。
起初,他看不大懂屏幕上的成像。
随后,他隐约能看见那个胎儿的手脚似乎在活动。在沈沛凝的解说下,他渐渐看清了,这个胎儿好像手里在拽着什么东西把玩。
应该是脐带。
一向不苟言笑的沈沛凝看到这里也不免微笑了起来:“她是个活泼的孩子。”
陈寅洲又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这才快步走到江一诺面前。
江一诺冲他露出了温柔的微笑,抓住他的手贴向自己的肚皮。
时隔一个月,她的肚皮又被撑开了一些,凸起的弧度更大了,提醒着她正孕育着他们的孩子。
陈寅洲微微拧眉,开始有些欣喜又有点紧张,半晌才肯将手掌凑近。
她腹部的肌肤滑腻柔软至极,他略显粗粝的指腹试探性轻抚上去的瞬间,像被那处点到了一般,一阵突如其来的波动,顺着手掌直接冲向了他的大脑。
陈寅洲如被控制一般抬起头,目光投向那屏幕中去——这一刻,他的世界是寂静的,好像进入了一个排除世界万物、只有他自己的时空里面。
当下,在他的脑海中,似乎只剩下手掌下他抚摸着孩子时那温柔的触觉。
有好一会儿,他都有些不敢置信。
他有些不敢置信在那个医学成像里,在他的掌心之下,有个活生生的孩子,他和江一诺的孩子,竟然无声无息地长这么大了,这么健康。
她在无尽的黑夜中利用脐带吸收营养,在江一诺的身体里健康地成长,却和陈寅洲血脉相连。
几个月后,等到这个孩子顺利落地,那么他和江一诺将会拥有一辈子的羁绊。
到那个时候,她若是再想逃脱,也一辈子都摆脱不掉他,他们有孩子了,他们会纠缠到不死不休!
而这个孩子,即将成为这个世界上,唯一连接他和江一诺二人的孤品。
这样的冲击感是前所未有的。
像是陈寅洲魂牵梦绕般的场景。
一想到这些,他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于是,那股从见到孩子的成像后一直涌动在他胸腔中的血液,不知怎么的就跑到了泪腺,最终竟催着它顺着眼角涌出几滴默然的泪水来。
或许,只有真正陪着他度过那段失去江一诺痛苦时日的大脑才知晓,当下的陈寅洲,有多么地对这个孩子欣喜若狂和感激涕零。
而原本站在一旁看陈寅洲不顺眼的孙悦,在看到这一幕后突然就站直了身体。
就连沈沛凝当下都有些讶异一向少露情绪的弟弟怎会如此。
她们在妇科这么多年,在产科也待过,见多了冷漠的丈夫和热情洋溢的丈夫。
还有那种从头到尾的情绪都不咸不淡的,觉得跟自己没关系的,也有一直很高兴自己有了个后代的。
但像陈寅洲这样的,和爱人的视线偏偏不敢过多交缠,却向显示屏中,朝自己的孩子投去感激的目光的,他是第一个。
最终,已经了然一切的沈沛凝微微合上了双眸,暗中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