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行的手悬在赵结两肩上方,将落未落。
他起身避开,又因骤然起身,顿觉脑袋昏沉,难以站稳。遂扶了案几,缓了缓神再道:“三日、最多五日,赈灾队伍就会携圣旨抵达夏城,妥善安置城外灾民。王妃说的无论是实情还是诡辩,皆翻不起风浪。”
奉行反驳:“季真与大慈觉明寺瓜葛不浅,今日又拉来两个美人与你攀亲带故,而那些罗汉沙弥——”
赵结出言打断:“无论居士罗汉,都莫再提。”
他紧紧扣住案几边沿,指节霎时青白。
酒灌进五脏六腑,烧得他心烦意乱,往日掩饰在清净寡欲下的七情六欲开始躁动不安。难说是自缚自结太久,还是酒意影响神智,他一时辨不出在心头躁动的是什么。
说恼不是恼,说悲不是悲。
说恼真该恼,说悲也当悲。
热汤素酒俱在体内,蒸透过肌肤,散发出来。
躁。
忧思愁苦油然而生,缠进心头血,涌遍四肢。
烦。
他撇下奉行,持灯台进到里间。
门未闭合,纱幔飘飘垂落。烛光荧荧抹上半透纱帘,人影在后,眇眇忽忽,若隐若现。
奉行站在帘外,惊诧莫名。
人影在灯前,在帘后。
慢条斯理地解去外袍,剥开里衫,袒出右侧臂膀。提摆屈膝作半佛坐,此后数息,静如禅定,稳似入眠。
奉行犹疑不定,正要拨帘入室。
悄然间,有风摇烛,帘上忽有莲花迎风而长。
人影随风动。
两掌掐莲印,臂作般若舟,托尔五洲四海拔疾苦。旋袖现龙爪,身成金刚杵,助吾八纮九野伏妖魔。莲绽灿灿,爪武凛凛,四肢舒展如云,躯干挺直似铁,能柔能刚,威德相济。
奉行怔怔看着。
烛火随出拳收掌四方飘曳,帘上身影愈□□缈,又无比清晰。时而是曼妙柔美,时而是浑朴雄健,仿佛见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神思伴舞,百转千回。
从看他多年修行也挡不住酒后失控尤觉有趣,到赞叹他舞姿优美舞步娴熟。最终惊觉,他是当朝太子,天潢贵胄,怎会对此等技艺如此熟稔?
笑意逐渐消去,再看帘上舞影,奉行心中百感交集。
舞歇,他骤然掐灭烛焰,室内一片漆黑。
奉行慌忙扯开帘幔冲进里间。
他在烛台边禅坐,无声无息。烛芯残余芥子火星,上扬袅袅残烟,不久便熄。
奉行探出手,想要替他拉正衣袖。手落在肩上,发现他已将里衫穿戴整齐。莫名松了口气,道:“还知道穿好衣服。我扶你去歇着,有话明日再说。”
他轻按奉行手背,低声唤:“茹悲。”
分明刚刚舞完一曲,指掌却是冷冰冰。
奉行想起不久前,她与他议论那些罗汉沙弥歌舞娴熟,他回应说——“佛门确也有专司舞乐的僧人。”
方才的舞蹈,约是他在香安寺出家时所学。
还俗距今已有十四载,酒后起舞却还如此熟练,仿佛刻进筋骨血脉,也不知当年为此捱过多少苦恨。
奉行尽力和缓了声音:“你说。”
“佛国伎乐天①,专司乐音,礼赞佛陀。因此,香火鼎盛的寺庙中,常有僧人习舞习乐。每逢高僧开坛讲法、或神佛诞辰祭礼,便要奏乐歌舞。”
奉行不由想起今夜席间歌舞奏乐的沙弥罗汉,忆起东宫盛传太子不近女色,赵结自陈无法生育。
桩桩件件,飞速交织成型。
她有了猜测,于心不忍,欲言又止:“他们……”
“他们不敢。”仿佛知道奉行未尽之言,赵结低声嗤笑,“到底是皇亲。”
奉行顿觉释然。
到底是皇亲,所以即便见风使舵,冷落苛待,也不敢出格羞辱,虐待磋磨。
可若非皇亲呢?
刚刚松散的情绪被这一个念头再度捆扎紧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