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思。”逃筝在她身后轻声提醒。
风摇了摇树,日光钻过枝叶漏隙,落在冷硬石碑上,吵吵闹闹、喧喧嚷嚷。
她望着石碑光影,仿佛望见那日的赵结。赵时佼与商悫母子受苦她尚且于心不忍,何况罗书玥和赵结的死生永别。
百年三万六千日,岂能事事都三思。
字落碑上。
逃筝看去,写的是“先妣罗书玥之墓”②,她堂而皇之地把文武百官都三缄其口的姓名摆在了阳光下。
“找个工匠,刻字吧。”
日影偏斜。
她搁下笔,卸去伪装进宫。
到东宫时,暮色苍茫。提灯转进东宫门前长街,她远远看到对侧尽头亮起几盏宫灯。
这个时辰,像是赵结自学宫归来。
柔暖烛火伴着从容的脚步,一步一步向她靠近。她迈着相同步调向前,夕阳余晖彻底消散那刻,她与他相遇。
或说重逢。
夜醉妄语后,一别数日的重逢。
赵结的目光随烛影掠来,不作丝毫停留就转了向,兀自带着随侍跨过宫门。
分明是对她视而不见。
她却不恼,只在回想赵结刚刚的目光。相识十余载,她头回见到。那目光掠来时,好似为她披上数九寒冬的月光,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表哥。”
红漆斑驳的门槛外,她提灯站立,遥遥望着宫门内渐行渐远的背影。
赵结闻声止步,两侧宫灯光影串织如龙,将他拥在其中。
他没有回头。
随步摇荡的袖摆缓缓垂停,层叠间露出截与服色迥异的流苏——是已将念珠重新握回手中。
她跨过门槛。
两侧宫灯次第移开远去。
苍穹无月,他的身形笼进黑暗,随暮色消亡化为乌有。
一线烛火逐渐靠近,逐渐将暗中身影点亮。
“表哥。”她绕到赵结面前,提灯照亮他脸庞,笑眼紧盯他双目,“多日不见,表哥清瘦许多。”
赵结垂眼,指底拨过念珠,对这一句不理不睬。
“好吧,有桩事想同表哥商量。”她放低宫灯,声调随之低了些,“我新得块地。地里有座无名孤冢,我自作主张另寻宝地移冢迁坟,想着——”
荒地距香安寺不远。即便逃筝办事谨慎,但建屋垦荒、动土迁坟这样的动静,瞒不过香安寺,自然也瞒不过赵结。
“归奉行。”赵结沉声,在昏暗中直视她双眼,目光森然,语调凛冽:“你越界了。”
她越界了。
他们之间不应存在真正心有戚戚的往来,他们就该貌合神离、各怀鬼胎,就该彼此设陷、针锋相对,在宫闱朝野拼个你死我活。
所谓嗔喜,所谓怜悯,乃至善行、醉语,都应发于阴谋,养于诡计。
赵结左手探出,轻轻抬起宫灯。
掌中珠串挂上衔环漆金雀首,流苏与烛焰同摆。
余光扫去,她怔然瞥见,那串念珠檀色依旧,大小均匀。十八颗不多不少,独不见她送出的那颗松珠。她再想细看,珠串却重埋袖中。
“已经入夜,茹悲请回。”赵结撤了手,“莫再徒劳。”
他找回了那颗珠子。
雨中来回、愧疚难安、磨珠偿还,不过徒劳一场。
“这是间义庄。”她仍旧取出怀中纸,“义庄有义士,日夜守看那座孤冢。表哥割爱让善剡到裕昆宫,我身无长物,这纸契约就当还礼了。”
契纸递到赵结眼前,赵结无动于衷。
她松开指掌,兀自提灯离去。
暗夜里,契纸缓缓飘落,擦过腕边那一刹那,赵结不由自主出手,将之牢牢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