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息忽然升起希望,竖起耳朵全神贯注,等着她下一句话。
“啊——”
一声凄厉哀嚎几乎穿透天地。
奉行歪着头似笑非笑。张添瘦钉进第一根长钉。
鲜血泗涌,填满商息右手指缝。
锦盒掉地,小厮慌慌张张再将蹄铁归置整齐。侍女们纷纷低头,不敢再看。管家惶恐万分,上前叩首求情。
奉行悠悠开口:“别怕,张大哥手艺好得很。”
说话间,再一根长钉楔入。
不知钉了几根长钉后,商息痛昏过去。等到双手双脚均钉好蹄铁,张添瘦擦去工具上的血迹,将工具一件件收好放回布袋,才重新跳上马车拉住缰绳。
“管家,劳烦派个人来给张大哥引路停车。”
亲眼看着商息双手双脚都被钉上蹄铁,管家已经两腿发软不听使唤,只在原地叱了旁侧小厮。小厮两腿打弯,勉强拔起腿,步子虚软地过去带路。
“大公子,今日阳光好,若是贪睡,岂不浪费?”奉行笑吟吟起身,到商息身侧蹲下。她稍稍抬头看向天际,伸手遮了遮光,随即手掌落下,重重扇在商息脸颊。
商息未醒。
又一巴掌扇去,商息口鼻缓缓沁出鲜血。
再抬起手,巴掌还没落下,商息便睁开了眼睛。
她眨眨眼,笑道:“大公子醒啦?”
“臭婊——”
“哦?”
“表姐!”四肢痛觉一同袭上天顶,商息顿时吞回口中骂人的言辞,勉强翻过身,手肘撑地,膝盖爬行,向着奉行频频叩首:“对不起,表姐对不起。我罪该万死,我让表姐手疼了,我罪该万死!”
“大公子哪里话。”奉行睁大双眼,随即又是一笑,“大公子擅长斗马——”
“不擅长,我不擅长,我再也不敢了!”
“怎会,大公子谦虚。”奉行掩面轻笑,“我今日就要与大公子赌一局。若我赢了,旁的不要,只请大公子将陆家房契予我。若我输了,真金白银奉上。大公子意下如何?”
“我不赌,不赌,房契我给你!给你!”
“陆调羽愿赌服输,我自也不能巧取豪夺。咱们拉勾为契,我绝不反悔。”说罢,奉行伸出小指,左看右看,在钉着蹄铁五指并拢的手上,找见了他的小指尖,而后轻轻一碰。
只这轻轻一碰,又是钻心之痛。
商息嚎个不停,脸色煞白,青筋爆凸。
“对了,忘记说了。”奉行站起身,“就赌你能不能在午饭前,将那房契带过来。你自己——亲自带来。”她从商息身上跨过,“该去拜见四姨母了。逃筝,记得陪着大公子。”
守卫纷纷散开,侍女上前领路。
奉行进府,过了二门,便见庭中几树桃花开得正艳。清风穿树摘落几朵将败桃花,兀自飘过连廊檐墙,荡进西苑。
她停住脚步,颇有兴趣地看去。
西苑占地数十亩,原本建有庭院楼台,赵时佼患疯病后不久,商道真请来工匠,把西苑原有建筑打通连结,重新整修成座寝殿。
十多年来,赵时佼衣食起居均在这座寝殿内,几乎从未离开。长公主寝殿等闲不得入内,兼之商道真有意阻拦,因此已经多年无客能见赵时佼真容。
然而,商道真拦得住其他来客,却拦不住她。
撇下战战兢兢不敢向前的侍女,她独自穿过苑门,时隔多年,再度见到那座巍峨雄伟的寝殿。
寝殿面阔五间,通宽九丈,进深约有六十丈。门楣挂匾,上书“绿云渡”。商道真曾请国师寂灯为赵时佼诊治疯病,寂灯窥得赵时佼元神御青丝为舟云游天地,设渡口招尔泊之,故名之曰“绿云渡”。
主体两侧各留三丈空间,植树栽花、堆石铺砂,另设小路迂回其间,平添几分雅致清幽。
她快步靠近,出手抬起半扇殿门,不动声响地推开条缝隙,跟着侧身挤进室内,再用同样方法回手关门。
烈日炫光被隔在门外,柔和暖光从屋顶缓缓降下。
抬眼望去,横梁上小烛作星、团灯拟月,灯烛在梁灿若星河。耳畔流风隐约捎来线水声,循声远眺,河川湖泊纵横交错,怪石峭壁倚柱堆成。
上有星汉,下有山川,天地乾坤尽吞此间。
为了能让赵时佼住得舒适,商道真可谓是煞费苦心。
再前行两丈,才算真正进到这方洞天。过拱桥、踏竹排、穿假山、绕石林,颇经一番跋涉,来到侍女们口中赵时佼最近偏爱留宿的那座不系舟①前。
青石刻成舟身,半边临水,半边倚翠。其上船舱状如楼阁,临水侧的朱漆花窗敞开着。
奉行站在对岸,远远望见窗畔的身影。
赵时佼散发伏案,许是对面烛火乱跳引人好奇,她偶尔会抬起头怔怔望着那盏烛台,微染沧桑的美丽侧脸便被框在花窗中。
少顷,商悫拿着把梳子现身,动作轻柔地为她梳头。
奉行绕进不系舟,示意舫内侍女噤声,脚步轻悄地向那处花窗靠近。她在花窗对面的博古架后停住,透过陈设空隙静静看过去。
商悫仍在给赵时佼梳头。
万千青丝葳蕤委地,逶迤如溪,照着荧荧烛火,浮光粼粼。
奉行依稀记得,赵时佼年近五十。那瀑青丝当中,想必已夹杂了不少银发。
“珰珰——”
舫内银盆落地闹出动静,赵时佼猛然转头回看,露出另半张脸来。有别于那侧面庞的美丽,这半张脸上趴着块狰狞的疤痕——火烧留下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