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初见赵结,他就已是五蕴皆空的模样。彼时她尚年幼,常常寻他闹乐逗笑,想看看他的喜怒哀乐是何模样。后来年岁渐长,有意疏远,即便偶尔玩笑,也会拿捏着分寸。
可惜这回失了分寸。
较量本该停在羊肉那节,他赚了点儿,她亏了点儿,恰到好处地补他借令调军的人情。但双方多少都有些不知轻重,才闹到如今的局面。
倘要细论对错,她倒觉得赵结过界更多。那些作弄人的话再过分,也远没有摆出僭越大罪过分。
话说回来,若她肯服软,撇着嘴怪一怪、怨一怨,这事多半就此了结。哪怕她明目张胆登上太子金辂,赵结也不会真就拿着罪名把她装进去。
没法子,她常日里虽摆出随方就圆的脾性,但骨子里刻着争强好胜。经酒意催发,循着本性不肯落了下风,到最后赢也是输。
况且她本就比赵结更识道德廉耻,更知推己及人,也更有慈悲心肠,所以才会蹲在此处满地寻珠。
其实她对赵结的了解算不得深,但也绝不算浅。
他是兴平年间的太子嫡子,后因父亲被废被囚,他与母亲奉旨出家。当今圣上登基后,他又奉旨还俗,被迫过继给自己的姑姑。
若能亲历他这半生的起起落落,任谁也难修出颗清净无尘菩提心③。如此看来,赵结修禅,不仅足够虔心,悟性也是不俗。毕竟无论真假,他在半生起伏过后,还能以清净无尘的神貌示人。
思及此处,奉行捻枚檀珠挡在眼前,顿时矛盾起来。
分明此前觉得赵结参禅多年未能超脱,犯嗔杀戒,是修行不足。捡珠时的反思自省,怎么得出个赵结悟性绝佳的结论?
或是她欠些火候,尚不能辨清他究竟是得证菩提,还是心有城府,故而误把城府作菩提?
她起身动动蹲得酸麻的腿脚,捧出已经寻到的檀珠逐个细数——还差一枚。夹道已搜过两个来回,她难免觉得丧气,轻声低叹,再重整旗鼓,从头到尾搜第三个来回。
——今日若不能亲自将珠子找齐还回,她寝食难安。
逃筝带解桑寻来时,风雨同至。
滂沱大雨砸落,奉行若无其事,淋着雨在夹道里一条地缝一条地缝地摸索。解桑急急撑伞过去,走到半路,讶然见她已得纸伞遮雨。
雨水滚下伞面,在她眼前坠如珠帘。
“还没找齐?”
闻声,她停了停手,仰头回望。
赵结正站在她身后,青白指节环着枯竹,静静撑起柄素色油纸伞。
她有几分心虚:“怎么又回来了?”
其实赵结没有离开,穷途巷尾墙根处,他自始至终都在看着她。看她矜矜业业捡珠,看她时而苦恼、时而发呆,看她莫名叹气、莫名失笑,直到雨落倾盆,他才现身。
赵结低声:“酉时将近。”
酉时是她借赵结之口,给出的搜宫最后时限。届时禁军收队回营,需向太子禀明搜寻结果。赵结此时回到望烽台外,大约是要依令处置值守侍卫、统领铁蟒,甚至今日搜宫不力的禁军诸将都有可能遭罚。
好在方才奉行回眼时瞟见逃筝已经带着解桑到来,心里有底,劝说:“雨势太大,表哥先往望烽台去等一等,我这厢就快找齐了。”
说着蹲行后退,与他擦身,退出一条青砖宽的距离,手指扫着青砖缝隙找寻。砖石粗糙,雨水湿寒,磨得她指尖泛红,冻得她掌背发紫。
赵结身形不动,掌中纸伞微倾,稳稳遮在奉行头顶,耐心问道:“还差多少?”
“只差一颗了。”
奉行再挪脚步,闷头摸过近旁的墙根地缝。只这一颗,她来回摸找三趟还没现身。想是被她充作暗器的那颗,飞出时带着劲道,所以走得远些,藏得深些。
“不过一颗念珠,叫茹悲受累许久,实难心安。”赵结转身探掌,“雨势太大,随我去望烽台避一避。珠子无需再找。”
雨声愈响,几乎将人声淹没。
赵结给出台阶,奉行却没如他预想那般顺水推舟,反而再退一格青砖,继续埋头摸索。
两人相距更远。
他定在原地,伞向着奉行递出,但只能遮住两人间的两方青石不受雨打。
一柄纸伞张开,却叫两人淋雨。
“我想起来了。”奉行抬起头,雨水砸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成股的水流在她脸上肆行。她顿了顿才继续说:“这串珠子,是你娘留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