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芳闻声羞恼至极,两肩抖得愈发猛烈,呜呜咽咽,如怨如诉。
奉行无奈,接过逃筝手中宫灯,探指掐灭烛焰。
乌云腾起,月色同熄,园中复归昏暗。
暗中奉行回手,食指钩住纱灯顶端铜环,拇指轻扣衔环漆金雀首赤睛机关,雀喙微张,吐出铜环。纱灯被她卸下塞进逃筝怀中,余根红漆铁芯木柄在掌中圆转。
逃筝会意,抓起沈宜芳手腕带其飞奔至角落,将人推进岔道。
“这?”沈宜芳定身回眸,疑惑不解。
逃筝催道:“快走。”
园中传来几声异响,伴随男子吃痛闷哼。
沈宜芳勉强定神,推开逃筝便要折返,却被扣住手腕,费尽力气也难挣开。
“你放肆,快放开我……算我求你,你放我回去……放开本宫,我许你金银珠宝,什么都可许你……”沈宜芳万分焦虑,态度几番更改,硬将手腕挣红也没能挣开。
骤然风起,春雷滚滚,顷刻间大雨泼落。
奉行步入廊中,抖抖被雨淋湿的衣袖,红漆短棍抛向逃筝,这才发觉沈宜芳仍留在原地。
“你放过他……好不好?”
泣音哀哀,雷声隆隆,交织在风雨中。
沈宜芳回眸望来,泪眼婆娑。分明有檐瓦避雨,却湿着额发,前襟后背浸透汗水。
是我见犹怜。
奉行示意逃筝松手。沈宜芳仓皇挣脱,提裙闯进风雨,到园中去寻久无声息的情郎。
逃筝重新将纱灯挂好点亮,二人继续向瑶池行去。怎料只走开两丈远,奉行就被双冰寒湿冷的手臂抱住腰——沈宜芳又追上前来。
“你把他、把他怎样了?”
“我没杀他。他现在死,绫姐姐还要为他守灵哭坟。他不配。”奉行鄙夷道,“我让他滚远些,最好后半辈子音讯全无。他听完就跑了。”
东宫连死三任太子妃,太子只知吃斋念佛不知怜惜弱妻,沈宜芳咽了多少苦楚进腹中,奉行并非全然不知。所以这桩私情,情郎换是旁人,奉行大约会乐见其成。
可偏偏是绫姐姐的丈夫。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放着生路不走,让沈宜芳冒着被看到真容的风险现身,只为寻机杀人灭口。
“跑了?”沈宜芳茫然,“真的?”
“真的。”奉行将人捞起,“今夜之事,你我都守口如瓶,怎样?”
不知是因惧怕还是湿寒,沈宜芳瑟瑟发抖。
奉行拧干衣袖,替她擦去面颊雨珠,又道:“跟我去瑶池吧。泡泡汤,去去寒,也方便你跟赵结交代。”
此刻沈宜芳心乱如麻,六神无主,只知听从奉行安排。
途中又淋几番雨,方进瑶池。
奉行解下缠掌的绷带,再褪去湿透的衣衫,掌心肌肤均有绳索捆扎出的淤痕。她用绸巾擦去伤处涂抹的药膏,面色如常,仿若浑然不觉疼痛。
瑶池内热气腾腾,熨帖着冰冷肌肤渐渐回暖,待泡进热汤,更是浑身舒畅。
因太子只说奉行或会前来泡汤,瑶池仅预备下一口泉眼。沈宜芳犹犹豫豫,最终只在奉行对面的池岸边拢衣侧坐,熏热气取暖,未入泉眼。
屏退侍奉的宫娥,奉行静坐池中,仰枕池岸,热帕搭眼,倦倦开口:“这里没旁人,嫂嫂可愿同我讲讲,你与覃月恒是几时相识?又是几时开始暗度陈仓?”
沈宜芳回答:“母皇迁居赤岭行宫后,有段时间,解桑①小姐在宫中小住……”
闻声,奉行猛然揭开遮眼锦帕直起脖颈,目光定在沈宜芳身上,不肯挪开半分。直至热气氤氲出的朦胧消去,沈宜芳的身形变得清晰。
“那是绫姐姐有孕,我接她进宫养胎。”锦帕脱手砸出,却只轻轻飘落在水面,随着涟漪荡悠。
沈宜芳羞赧捧面:“对不起,是我糊涂……”
“别对我说对不起。”奉行厉声,“也别去对绫姐姐说对不起。最好永远别出现在绫姐姐面前。”
沈宜芳没敢再答话。
克制的泣声断断续续传来,奉行听得心烦。她本不必如此纠结,或打或骂、或责或废,她能找出千百种方式给解桑出气。
可偏偏她知道这是个可怜人。
太子丧妻续弦,刚刚及笄的少女就要因随意指出的画像不得不离乡背井。进京茕茕无依,唯一算作亲人的新婚夫婿却是冷心无情。
才会像条干涸河床上的鱼,久受日晒风吹,骤然得水便如获甘霖,继而情不自禁。沦落至今才发觉幻想中的汪洋无际、涓涓脉脉化为乌有,只能在泥潭污淖中苟延残喘。
对着可怜人,哪怕犯错,她也难下得去手。
莫名的,她想起师兄,十多年前的师兄。
二十少年登科入仕,意气风发。她就在师兄案边掰着指头数日子,师兄问她:“是觉得数术课太难吗?”中途受扰她也不恼,故弄玄虚回答:“非也非也。”然后从头再数。
那时得闲就数,数还有几日几个时辰能与师兄成婚。每每数完,都快活得像条摇头摆尾的鱼。直到师兄领了她亲手拟的圣旨完婚,给她向往的湖海塞满污泥,她还锲而不舍、不遗余力、大张旗鼓地想跳下去。
或许外人看来,她同样可怜,甚至可笑。
门外有宫娥传话:“娘娘,归殿下。太子殿下到了,现下在前殿。”
奉行收起伤感自嘲,看眼抖得更厉害的沈宜芳,起身离开汤池。
她甚至没心思擦净身上水珠,只潦草披上新衣,发间成股淌落的水瞬时浸透数层衣衫,只剩前襟尚算干燥,后背水渍已悄悄洇过侧缝,逐步漫向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