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县令知道他出身宁顺侯府,从五品的爵位压在他头上,县令当然对他颇为优待,想要借此机会得到侯府郎君的青眼,从而一飞冲天。
奈何过了半个月,突然有风言风语传进县令的耳朵中,道是这位司大郎君并非宁顺侯府正儿八经的郎君,他不过是个去侯府打秋风的穷亲戚罢了。
自此,县令对司所善的态度骤然冷淡起来。
他不仅不再帮衬新人,还把许多不属于县丞的工作都扔给司所善,明摆着就是想看他的笑话。
司所善被拘在侯府十年,阮夫人虽然不许他抛头露面,但吃穿住用也算妥帖,他身上终究还是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气度。
他猝不及防被扔了这么多公务过来,还都是乡野中的烦碎琐事,着实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在司所善焦头烂额之余,官署中其他人也受县令挑唆,时时在他面前提起宁顺侯府的事情。
“司大郎君可是大户出身呢,”有小吏这样奚落,“瞧着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都已经沦落到这儿了,还当自己是侯府主子呢?”
司所善听到这样的嘲讽,他不急不恼:“司某非是这般所想。只是才来此处不到一月,县内许多事务还有些生疏……”
县令得了平宁某些人的授意,此时正专心打压司所善:“行了,你们也都少说两句。司县丞要是真那么厉害,还至于来我们这儿当个小官?”
他虽然笑着,但笑得讥讽:“可见司县丞不过是仗着个姓氏攀了攀宁顺侯府的门槛罢了,估计连个旁支都算不上。”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大家记得给司县丞留点面子啊,听过了就算了。”
司所善皱眉:“县令此言差矣,我的确出身宁顺侯府司氏。”
虽说他并非宁顺侯一房,但终归也是前朝勋贵出身。
他能忍受县令嘲笑自己不是宁顺侯世子,但不能忍受他嘲笑自己借着姓氏攀宁顺侯府的门。
因为……司所善心中沉重,这本就是父母才应得到的一切。耶耶和娘亲才不是旁支穷亲戚。
“哦?”
县令手中有阮夫人给他的内情,此时冷笑:“原来咱们司大郎君啊,还是个沾了点侯府血脉的弃子呢!”
司所善没有再去理这些人。
前朝末乱时,司家大房几经沉浮,县令既没有再次否认他的出身,剩下的,司所善都不在意了。
他只是碍于同僚们幸灾乐祸的眼光,收起所有能象征自己身份的事物,继续看着眼前令他一团乱麻的公务。
没有人愿意帮助司所善,那他就去官署翻出历年处置的案卷,比照着前任县丞的方式,从中学习关于公务的一切。
而在啃完前任县丞留下的所有痕迹后,司所善仍觉自己所做的一切过于虚浮,只能说堪堪糊弄过县令的审查。
他自己清楚,自己的处置总是有些使不上力的感觉。
司所善沉思,他在此处已经当了两个多月的县令,官署中能翻出来的文书都已经翻看得差不多了。
此处没有夫子,也没有愿意传授他为官之道的友人,虽说祝大郎君时常寄信过来,可二人的官职并无相通之处,想向他求教也是难为对方。
自己该如何找寻到身为官吏的实感呢?
司所善离开官署,他换上了一身破烂麻衣,找到一家农户,给他塞了点银子,想借住在他家一段时间。
勋贵出身的司所善从未过过这样难受的日子,身上的衣服都不能遮蔽四肢,他顶着烈日在农田中学习耕作,尽管是凉爽的秋季,但还是让他手臂酸痛到抬不起来。
他跟着农户半夜抢水,险些被旁人打中头部,后来好不容易看着这家农户快要丰收,却又因为阴雨天气而没日没夜抢收,几天合不了眼不说,还是避免不了损失。
司所善若有所思。
他这段时日晒黑了许多,连带着整个人都瘦削了。但与之相对,他处理公务时愈发熟练,连县令都挑不出多少刺来。
主簿曾与他在官署相遇,他嘲笑道:“先前司大郎君还嘴硬说自己是侯府贵公子呢,怎么现在都混成这个样子了?”
“谁家的勋贵之子像你这个样子?”他上下扫视司所善,眼神轻蔑,“就你这样,说出去是农家子还差不多。”
司所善瞥了他一眼,没有和他继续争论。
他本身脾气就比较温和,而且,他此时心中正想着该如何保证农户用水,心中刚有了个想法,正急着回去记下。
他没时间和这些徒生事端的人虚与委蛇。
司所善绕过主簿,径直向自己在官署的住处行去。
主簿被这样无视,他刚要发火,又被身边的同僚劝住:“哎呀你就少说两句吧,人家再怎么说也确实是个勋贵之后,总比我们这些人要体面些……”
司所善听到了这些话,但他依旧没有停下脚步,连一丝气恼的表情都没有。
他能离开宁顺侯府自己放开拳脚做事,已经是这十年来最自由的时刻。
司所善记录自己的构想,又将其写成能直接呈交给上官的文书,统辖此处的州郡长官曾和他父亲有过同窗之谊,想来会愿意屈尊一观。
这样一来,等自己明年返回平宁,吏部考功应该能够给到自己一个“中上”的评价。
假如能行,自己有了政绩傍身,便能逃离阮夫人的掌控而升官了。
为此,司所善在面对官署众人的嘲讽时,他能忍则忍,并不想与他们起冲突。
他此时正提着锄头走在路上,借住的农户的邻居想借农具,需要司所善出面担保,他便亲自取了农具过来。
司所善走在官道上,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放空自己。
远处传来马蹄的声响,他猛然回神,只见远处有一行马车正缓缓而来,县里的其他人出于畏惧躲在一旁,但司所善对此熟悉的很。
这像极了贵人简装出行的阵势,司所善暗暗点头。
或许是因为他的表情太过淡然自若,马车中端坐的那位少女挑起车帘:“郎君可是本县人?”
司所善摇头:“并非。娘子若想寻本县人,可以往南去,此处有县城官署,其中不少吏员是本县人。”
“郎君是平宁人?”少女一听就听出了他的平宁口音,“我觉郎君颇为眼熟,可是与宁顺侯司家有关联?”
司所善一瞬间警觉起来,他握紧了手中的锄头:“如娘子所言。我名司所善,敢问娘子名姓?”
“我姓莫,”莫为莺下车,“是莫家长孙女。”
莫为莺,司所善在幼时曾见过她,后来大宁建立,他也许多次听到她的名姓。
司所照先前总炫耀抢走了他的婚约,而在当初戏言一般的口头婚约中,莫为莺正是另外一位当事人。
司所善颔首:“莫娘子。”
莫为莺从祖父的口中听说过他,她关切道:“我听闻司大郎君在外做官,大郎君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为何……穿成这般?”
此时的司所善一身粗布麻衣,他皮肤比先前深了不少,手上还提着一把沾满泥土的锄头。
“莫娘子勿虑,”司所善替她寻个了阴凉处,“司某没有遇到麻烦,只是公务生疏,故而想要设身处地体验一番,或许会生发些许感触。”
莫为莺看着他周身的模样,心中已经信了几分。
她状若无意提起:“那……司大郎君可知,宁顺侯世子并未通过春闱?”
“知晓。”
莫为莺心中惊讶更甚:“可现在,世子身在秘书省,听说三天两头不去上值也无人去管,上官都很照顾他。”
她想问,同样是宁顺侯府的郎君,同样已经入仕,为何司所照就有上官关照,而司所善却要将自己混成这般模样?
莫为莺先前虽然没有见过司所善,可她见过不少勋贵世家之子,其中还有不少是她的议婚对象。他们多半皮肤白皙,周身都有漂亮女婢伺候着,附庸风雅可以,真要做活绝对不行。
此时她面前的司所善,与光风霁月四个字全然不搭边,可落在莫为莺眼中,她却觉得司所善比那些公子都要俊朗,有一种踏实的气息,更有种能按部就班生活的实感。
“大郎君或许可以去信侯府,”莫为莺说得隐晦,“总没有一家人分散两处的道理。”
司所善温声止住她的话:“多谢莫娘子好意。不过此事应也没有什么余地。”
“司某通过春闱得中进士,本也与宁顺侯府无关,此番外放自然只能依靠司某一人。”
他耐心解释着,坦然展示自己与司家二房的裂痕:“司某先前听闻过有关世子的风言风语,莫娘子若是因此想提携司某,怕是会惹世子生气,得不偿失。”
“我并非为了世子而来,”莫为莺否认,“我只是闲游路过此处。”
她还嫌与司所照撇清关系力度不够:“不瞒司大郎君,我已经与世子断绝来往了。”
“司莫两家的婚约本就是长辈们多年前的戏言,当不得真。”
司所善犹豫几息,终究还是没有道出婚约的真相。
他没有告诉她,其实自己才是与她有婚约的那个司家郎君。
莫为莺觉得气氛有些凝重,也转移了话题:“先前我都不晓侯府还有一位大郎君,侯府应该对大郎君并不算好吧。”
她从袖袋中取出几张银票:“虽然我年岁尚幼,并未知晓大郎君与司家二房如何演变成现今模样。但祖父常常夸赞大郎君的父母,想必先前也定然与我莫家有过交情。”
司所善婉拒:“司家大房是前朝勋贵出身,虽说我父母已经去世,但我手中仍有积蓄,不能劳烦莫娘子破费。”
莫为莺再次递了递:“大郎君就收下吧。算是弥补我打扰你这么长时间的愧疚之心。”
她把钱塞到对方手中就行礼离开,待登上了马车重新出发后,莫为莺仍回想着方才自己与司所善的交谈。
他说,他得中进士与宁顺侯府无关,为官后自然也只能靠自己。
莫为莺靠在软枕上,她想着这位司大郎君的身世,突然想起他说司家大房是前朝勋贵。
那么彼时,司家二房定然和莫家二房一样,身上没有承袭而来的爵位才对。
而莫家自己,似乎也不会绕过司家大房,专程和二房交好。
莫为莺曾听母亲说,自己的婚约是莫家老夫人一眼相中了司家小郎君后玩笑般定下来的。
前朝规矩严苛,彼时能小小年纪面见莫家老夫人的,其实应该是……
莫为莺重新挑开车帘,她急切回眸,想要再看一眼那人,却发觉司所善的身影早就消失在官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