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是这么一瞬,他正和人群里牵着羊驼的祈寒酥对上视线。
祈寒酥抬眼一瞧,果然,那和城主家兄妹在一起的人,正是高文跃。
此时他脸上谄媚的笑意还没有褪去,察觉到了人群里的目光,顿时有几分尴尬。但瞧见祈寒酥牵着驮兽,身后的车斗里躺着个血呼啦的人,顿时又觉得有辱斯文,眉心瞬间夹了起来。
这时,马车里正抱着一只雪白长毛猫的王饮絮也出声了。
“高先生,你看的那个姑娘,就是你未婚妻?”
高文跃连忙解释道:“饮絮小姐说笑了,都是以讹传讹,这没过三茶六礼的事,岂能乱说。”
王饮絮捋了捋白猫细软的背脊,上挑的眼里蕴着一抹笑意。
“倒是我冒失了,高先生教我中原的礼仪,却忘了不可妄言这一条。”
“哪里哪里,小姐天资聪颖,只要稍加练习,即便是在中原显贵面前,也断不会失礼于人前。”
高文跃刻意哑着嗓子说话,看着巧笑倩兮的王饮絮,心想这才是作为读书人应得的良配。
天底下哪有这样巧合的事,让他流落到这盐江城,先是被美丽的傻姑娘救了,后是得到了文雅的大小姐赏识,再过不久,朝廷里会来一个巡粮御史,听城主府的消息,这御史出身不凡,说不准能引荐他认识更多的达官显贵。
只是到时候和王小姐更进一步时,就要想法子和那傻丫头退婚了……
可惜,她要是没那么傻的话,倒还真是个佳人。
想到此,旁边一直摇着扇子的城主府大少爷戏谑出声。
“高兄,如此佳人,你不要,就给我玩玩如何?到时候等那京中来的御史接风洗尘时,我可以给你留个位置。”
高文跃一僵,虽然下意识地摆着手,但眼中神色闪烁,似乎有些犹豫。
“哥哥,那是镇痴寮的人,你这样胡言乱语,我要告诉爹爹的。”一旁的王饮絮一脸不赞同。
“开个玩笑罢了。”
……
祈寒酥根本就没在意高文跃,而是一脸惊艳地呆在原地,看着那车马绝尘而去。
“好漂亮的大狸子,那么软,那么白。”祈寒酥心脏噗噗跳,回头看嚼面巾的羊驼,“我只在文跃的博物志上看过,你们都是带毛的,知道那大白狸子怎么叫吗?”
羊驼:“咩?”
祈寒酥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文跃刚才是不是也在?他和王小姐这是要去哪儿?算了……但愿他不要再惹殷爷爷生气了,毕竟叫收尸队还是要交税的,今年的尤其贵。”
皮筏子摇晃着,里面满脸血污的年轻人视线昏蒙,看着头顶上方“盐江城”三个字进入视野,他艰难地转过头,看见牵着羊驼的少女,和她在背后摇晃的乌黑发辫,缓缓闭上了眼睛。
……
是夜。
祈寒酥提来一桶粗盐和一桶凉水,刚走到门口,便听见屋内传出一声低低的痛呼。
少年躺在木榻上,因为剧痛胸膛起伏不定,面色更是惨白如纸。
祈寒酥瞥了眼他的伤口,问道:
“殷爷爷,他怎么样?”
殷爷爷按着他腿部的伤痕止血,视线透过蒙眼的黑布细细查看那拔出来的铁钩,沉思不语,直到祈寒酥靠近过来,才嘶哑开口。
“这两天,能下地,便好,不能,就废了。”
酥饼诧异:“这么重的伤,能恢复得这么快吗?”
殷爷爷低声道:“他是……殇民。”
酥饼:“什么民?”
殷爷爷没有再解释,拿着铁钩默默离开。
盐江城的淡水是金子做的,人们日常在家沐浴,会先用盐搓洗身上的浮尘,再用家里贮存的、无法饮用的咸水擦洗一下。
祈寒酥他们本城条件好一点儿的居民,隔三差五地会去浴场泡一泡,那里的水经过草木香灰沉淀过,洗起来会舒服很多。
但是给这些病人和“腊肉”用水,就顾不得那么多了,用不那么咸的粗盐清创,总好过用盐水。
照顾病人祈寒酥已经是驾轻就熟,正要去剪开他身上和伤口粘连在一起的衣衫时,这活腊肉眉睫动了动。
“你……”
“嗯,这么快就醒了?”祈寒酥颇为意外,擦了擦手,拿起炭笔和身契走过来,“你就要在我家住下了,过几天我们要给你挂张户籍……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洗去血污之后的年轻人五官沉静,皮肤呈现一种野性的麦色,听见祈寒酥的声音,双眼睁开一条细缝后,又似是被油灯的光晃到了眼睛,复又闭上,许久,才嘶哑地开口。
“百里……”
“什么?”祈寒酥耳朵凑近过来,“白狸?”
见他闭着眼点头,祈寒酥遂准备写下来,却不想提笔忘字,一个“狸”字,左添一撇,右多一捺,最后索性糊成一团,画了个猫猫头在身契上。
“算了,反正也没有人仔细查,你按个手印吧。”
祈寒酥抓起他的手指,打算按个手印,他却倏然痉挛起来五指猛地一抓,坚硬的指甲一下子挠破了祈寒酥的掌心,一时间血流如注。
她顾不上流血的掌心,反手按住了他。
一丝丝细小的血线蛛网般爬上他的两颊,一直延伸至发间。
“刮骨茶的后劲来了……”祈寒酥立即判断出来。
祈寒酥看着这叫白狸的年轻人逐渐因为痛苦而蜷缩起来,捂着脑袋发出极其痛苦的低吼,便立即去拿了绳索,将他的四肢牢牢固定在木榻上。
“不……别拿走……”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全身皮肤烧红,一层层冷汗渗出,融进崩裂的伤口处,血水顺着腿又淌了下来。
“别动。”
“把……还给我……”
祈寒酥栓完他之后,退到一侧,坐在床下的小马扎上,慢慢说道:
“按捡腊肉的规矩,你行李已经被北叔他们拿去抵命了。我家那个秀才的砚台到现在也没要回来,等你以后打工攒了钱,慢慢赎吧。对了,这刮骨茶后劲很重,等下发作起来,你可别咬断了舌头。”
意料之中地,这位年轻人开始剧烈挣动起来,可栓他的是牛皮绳子,要比北叔他们用的锁链柔韧百倍,绝不可能挣脱,是以大部分力气都在挣扎中被卸了下来。
“水……”他声音嘶哑道。
祈寒酥坐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出言安抚。
“刮骨茶能让你喝的‘诅泉’发散出来,忍一忍就过去了。”
“那种病很不好治,每天要喝一整桶淡水才能缓解,要是喝不到水,就会……”
祈寒酥喃喃间,后院传来发病病人的嘶吼。
“给我水!给我水!不然我就喝你们的血!!”
“来呀,让我咬断你的脖子!”
“哈哈哈,水、没有水……”
这是镇痴寮里三五不时都会有的老动静,祈寒酥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片刻后,窗外锁链响动,应该是殷爷爷去后院了,很快,那病人的怒吼声就消失了。
被祈寒酥擅自定名为“白狸”的年轻人再次痛叫出声,颊侧蔓延的红丝下,青筋不断浮现。
“忍一忍吧,你差点渴死在大漠里,只有喝了刮骨茶,才能避免得焦渴病。”
“孟奶奶说过,喝了刮骨茶的人,会忘了这辈子至喜或至恨的人,执念越深,放下的时候越疼……我不晓得你是哪儿来的,但你可别痛死了。”
祈寒酥见他四肢被牛皮绳勒得发黑,也没有半点法子,从一边桌子上扒拉了一下,从陶杯下面抽出一本连环画,翻了翻,坐下来,和带回来的玉枕头一起垫在自己膝上。
“我给你讲点睡前故事吧,睡着了就不疼了,呃这个……从前有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有一天她在野外捡到了一个受伤的男人,后来……呃中间的怎么没了……男人杀了她全家,这个故事教育我们不要随便捡来路不明的野男人……”
祈寒酥一直翻到最后一页,看见上面的简笔画,恍然大悟。
“哦,这本是殷爷爷画的,我再给你换一本。”
“这本好,又有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因为一碗白粥温暖了她冰冷的心,抛弃爱她的家人跟野男人跑了……嗯,这本是皮皮送的。”
随着她读故事的声音,白狸的呼吸慢慢平静下去,昏迷过去之前,他转过头,目光从祈寒酥因为犯困而不住点头的脑袋挪向她膝上的玉枕头。
玉枕头上古拙的字迹映着摇曳的烛火,漫射着一缕缕幽微的光。
白狸眼里的茫然逐渐爬满眼眶,彻底失忆之前,他从从齿缝里,发出两个艰难的单音。
“长……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