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内,寿烛淡黄的烛光照在龙老太太垂老的脊背上,她沟壑纵横的脸颊上爬满泪珠。
龙二的话字字戳心,句句入骨,将龙家被岁月掩住的丑陋再次翻出,也将龙老太太拉回几十年前的那些过往。
龙二微微垂首,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目光缓缓移向龙老太太,声音平静而淡然道:“母亲,大姐因情离家;三妹自幼不受你喜爱,自甘堕落,终因贪酒离世;而四妹,她对你的怨,对三妹的怨,甚至是对无辜的华桐的怨,母亲,您难道还不明白?我龙家本可和睦安乐,何至于骨肉离散?此中缘由,母亲您难道不知?而今,三十余载,母亲,您又为何仍要那般固执?我龙家孩子是男子还是女子,是乾元坤泽还是中庸,这又有何区别?她们都是龙家的好孩子。若真的出色,把家主交给中庸又何尝不可?”
龙彦西站在龙老太太身旁,把玩着手中的短刃,并未抬眼,但余光始终关注着龙老太太的神态和一举一动。
龙二这番话立场已经相当明确,她认可龙彦西的才能,也认为龙彦西应该继任家主。
太阳西斜,暮色渐沉,正厅也慢慢暗下来。
龙老太太黯然许久,脸上的老泪已经干掉,斑斑泪迹留在满是褐斑的脸上。她眸色黯然,但渐渐地,从那眸子里竟透出决绝之意。
她用手微微撑了撑身子,仿佛挪动树木的枯根一般,却无法再显出生机。
良久,龙老太太环视了正厅里所有人,又看着自己多年未见的二女儿,脸上神情格外冰冷。
她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看着龙二不太情愿地坐下,才缓缓叹了口气,淡淡道:“二丫头,我知道你恨我这个母亲,恨我所为让你们姐妹情意不谐,渐生嫌隙。你若问我是否错过,我确实有错。若我当初介怀四丫头克死你们的父亲,介怀她非男儿身,在她出生后便将她送走,永远不准她回龙家,就不会再有后来之事。若我当初因为嫌弃三丫头是个中庸,嫌她资质愚笨无能而早早将她赶出龙家,那也不会有后来。可这些都没有。四丫头出生时我又悲又气,可渐渐我又心软,在幼学之年将她接回,我确实并未料到三丫头会欺辱这个曾与她一样从小不受待见、可却是乾元的妹妹,我也未曾察觉四丫头会对你那般依赖、产生情愫,以至于……犯下大错……”
龙老太太深深叹气。“若这些你都怨我,我确实无言以对,可是,二丫头,为母并不后悔!”
龙老太太刚刚还颓败的眼神顿时露出犀利的目光,锐利逼人。
“我并不后悔,事到如今,我依然会想,若我的四儿是个男儿,那龙家必比今日更昌盛,即使她犯了错,即使她与华家那姑娘成亲时并无任何情谊,即使她恨我,恨龙家,可那又有何关系?四儿是我龙家的四儿,她能让我龙家荣光,哪是那个身为中庸的没用的三丫头可比的,所以,纵使今日,若南儿还在,我就算把家主交给身为坤泽的南儿,也决不会交给一个中庸!”
老太太的话让正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刚刚被龙彦西收起的短刃,此时又轻轻地搭在了老太太的肩上,龙彦西将刃鞘一推,短刃虽未完全出鞘,可刃身寒光还是让厅内众人心头一紧。
龙彦东顿时大惊,焦急地又想冲上前,口中不住喊道:“彦西!勿要伤到奶奶!”
龙彦西却是不慌不忙,她偏着头,见老太太的每一刻状况都会牵动龙彦东的心绪,可又因持刀大汉挡着不得近前,神色十分惶急,龙彦西突然觉得此事很是有趣,于是她故意将刃鞘一寸寸推开,逐渐露出锋利的剑刃,引得龙彦东愈发焦躁。
大孙女的担忧挂虑龙老太太自然看在眼里,见龙彦西竟以此逗弄憨厚的龙彦东,龙老太太不禁心中恼火,偏过头侧目朝龙彦西狠狠道:“别以为你大姐犯了错就毫无可取之处,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是怎样的人崑西人皆知,若说家主,我就算交给她也不会交给你!龙家还轮不到你这个逆子说的算!”
听到奶奶的怒骂,龙彦西不仅不反驳,反而咯咯笑了起来。
“奶奶真会说笑,您几时想过要把龙家交给大姐?奶奶,就算您再不待见我,也不会做将龙家拱手让人之事啊。”
龙彦西的话让当场所有人皆茫然若失,众人面面相觑,心中疑窦丛生。
龙彦北看看姐姐龙彦东,又瞅瞅林轻,方疑道:“大姐是长孙女,接任家主顺理成章,西姐何出此言?”
龙彦北所言也是龙二心中所疑,她目不转睛的盯着母亲,只见龙老太太面若寒铁,青中透灰。
龙彦西见众人这番神态,又低头见龙老太太沉默不语,面上顿时装作恍然大悟状,对龙老太太说:“奶奶,我这位好姐姐该不会孩蒙在鼓里吧?从小您便教育大姐担负龙家之责,要事事为龙家着想,处处以龙家为先,大姐也真是听话,也许她还真想着有朝一日担起龙家重责,可是奶奶,您难道一辈子都不打算告诉她,她其实根本就不是龙家的孩子,而是蛊惑大太太离开龙家的那个奴籍下人的妹妹在外面生下的贱种吗?”
龙彦西的话又是如巨石投湖,激起千层浪,厅内众人皆瞠目结舌,难以平静,连龙二也大吃一惊,所有的目光都望向龙彦东,一时让她如同被钉在原地,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你、你……休要胡说!东儿是我龙家血脉!岂容你诬蔑!”龙老太太双臂撑着黄梨木椅扶手,怒声呵道。
寿烛的火苗跳了几跳,光影摇曳,映在龙彦东朦胧失焦的眼眸中,却无法点亮她的迷茫与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