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陈萍萍早就习惯了在曙光影城的日子,习惯了吴名每天给他拆纱布、上药,再把新的纱布重新缠绕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上。
“好戏要开场了。”
朱黎靠在门口,双臂环抱在胸前,颇悠闲地看着这几日刚刚能下床的陈萍萍。“你不来跟我看看么?”
陈萍萍放下衣袖,让柔软的黑色布料遮住手臂上纵横交错的,开始结痂、泛白的伤疤,靠在“狐”为他准备的轮椅上,指了指被青瓷杯击断的左臂。
朱黎唇角微微抽搐一下,还是走到他身后,“纡尊降贵”地为他推起轮椅。
曙光影城内最大的一间影厅早就被“狐”收拾得妥帖。第一排中间专门有两个座位被移除,用来摆放陈萍萍的轮椅用。
昏暗暖黄的灯光缭乱地散在一排排红丝绒软椅上,悄然无声地织构起岁月的流影。
“喏。”朱黎抓了一把焦糖爆米花,放到陈萍萍的手里。陈萍萍眯起眼瞧着这新奇的吃食,只是捧在手心里。
“吃,没毒的。”朱黎被他谨慎的样子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看电影就得配这个。”
朱黎坐在陈萍萍旁边,轻拍手掌。影厅内黯黄灯光骤熄,银幕亮起,镜头特写定格在庆帝充斥着愤怒的面容上。
镜头被拉至远景,陈萍萍才看到庆帝的脚下躺着那个李瑶兮曾经救下过的男伶谢兰双。他此刻生死不知,墨发凌乱,如一息风吹雨打后的玉兰,只轻轻一捏,就能零落到泥里。
庆帝面若寒冰:“圣女李瑶兮与逆贼陈萍萍沆瀣一气,串通棠梨院男伶谢兰双,图谋行刺,乃大逆之至罪。即刻组内廷与禁军的高手去,捉拿李瑶兮入宫听候发落!”
咔嚓,是朱黎咬碎了一颗爆米花。
庆国,京都。
李瑶兮缓缓收起出鞘的虞辞剑,扫了一眼横七竖八躺了满地的所谓“高手”,眼底有一丝轻蔑闪过。
然后,她只一人负一剑,向城门走去,向皇宫走去。
庆历八年秋的第三场秋雨就赶着这个时节凄凄飘下,街上顿时开出无数花一样的伞,缭乱地在同一时间移动着,从上空看去,宛如一场盛大的烟花秀。
然而,在这缤纷的,油纸伞组成的世界里,有一个人没有打伞。百姓们或惊讶或疑惑地扭头看向那个红衣瑰艳如血、双眸漠然如冰的女子,回忆起上个月,一些似曾相识的情景。
还像上次在法场上一样,百姓们争先恐后地往后挤去,为李瑶兮让出道路来,生怕她剑鞘中的那把剑,沾上的第一抹血属于自己。
李瑶兮不屑于去理会这些蚂蚁一样没有方向感的百姓。她只是走在这漫天风雨里,走在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上,一步一步,向那即使在雨中也金碧辉煌依旧的琉璃瓦殿角。
这些天,为了防止范闲和李瑶兮这一个男疯子一个女疯子随时随地杀进皇宫,把刀架在皇帝陛下的脖子上,禁军对皇宫周边的巡查已经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严密程度。数千名禁军散步在广场周围,严阵以待。
不知是谁第一个瞥见了那个自凄迷烟雨之中走出来的红衣女子,但一股哗然迅速传递在所有禁军中间。刷刷刷刷,是兵器出鞘,森冷的铁光,于无意间斩断雨丝无数。
一丝比秋雨更加湿冷的寒意升腾在所有人的心里。他们望着那个女子,那个甚至……没有回望他们一眼的女子,相互对视了几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没能被很好遮掩的恐惧。
眼看着李瑶兮已经走过了广场的大半,就这么一步一步向着宫门走去,终究有一部分忠君爱国的军士忍不住了———他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仿佛从天而降般突兀出现的女子,真的杀到御书房里去。
于是他们率先动了。
又是“刷”地一声,虞辞剑已出鞘。
李瑶兮的动作很简单很简单,只是拔剑,在拔剑之后,又刺剑。
殷红鲜血自那几名禁军的咽喉处喷薄而出,凄艳艳地在雨幕中划出一道朱丹泼洒般的弧线,再落入脚下雨水中,缓缓晕染成花。
“被我杀,被五竹杀,都一样。”
李瑶兮看着依旧悍不畏死地接连挥刀朝自己砍来的禁军,似乎是跟他们解释了一句,又似乎是在跟自己解释。
她出剑速度奇快无比,不过短短数息间,身边便倒了多达数百名尸体,绕着她围成一个圆圈,看上去无比诡异。
杀光了阻拦自己的人,李瑶兮垂下剑,任秋雨冲刷,洗去剑上血迹。
皇城上,宫典望着那个稳步逼近城门的身影,心中有彻骨凉意升起。他挥挥手,城墙上的禁军顿时拉满弓箭,齐齐对准了李瑶兮。
“放!”
随着宫典一声令下,无数支紧绷在弦上的羽箭,刺破灰蒙蒙的雨帘,直逼城下而去。凌厉的杀意轻而易举地划开秋雨的柔婉,携着几颗雨珠,呼啸着飞向李瑶兮的全身。
嗒嗒嗒嗒嗒,那是什么物事与更坚硬的物事硬碰硬发出的撞击声,而并非箭头刺进人体血肉的闷声。雨幕之下,李瑶兮将虞辞剑横于身前,转出几个快到让人只能看到剑影的剑花。
这种剑花不少京都百姓都不陌生———那是戏台子上经常出现的戏曲动作了。就说在棠梨院这类京都鼎鼎大名的戏园子里,会这门绣花功夫的伶人不少,精于此技的,还往往能博得个满堂彩。
当然,所有人,包括看过挽剑花的百姓,包括此时城上的这些禁军,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一门真真正正的绣花功夫,华而不实,像那些天生貌美的优伶,只是徒有其表的花架子。毕竟若是动起真刀真枪来,这几下只能晃人眼的东西,自然是不管用的。
然而今天,这一招世人眼里的绣花功夫,却在李瑶兮这里被玩成了绝技。宫典和一干禁军只觉眼花缭乱,却还目不转睛地盯着广场。
密密麻麻的飞箭组成另一场雨,有目标地朝着广场上射去。那个红衣身影被隐在快到模糊成一圈残晕的剑光里,面前是不知多少被拦腰折断的羽箭。那些箭支从剑上被弹开、斩断,巨大力道加持之下,竟都生生刺入了广场上铺着的石砖,枯枝一样插着,箭羽轻颤,好不狼狈。
李瑶兮向前迈出了一步。
宫典大骇,在他震惊的目光中,李瑶兮迎着那漫天箭雨,顶着常人根本抵挡不住的攻势,一步步地,继续向皇城走来。
噗嗤一声轻响,到底有一支箭扎进了李瑶兮的胸口。宫典立即转惧为喜,双手扒着城墙,看着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箭……纷纷刺入李瑶兮的皮肉,将她几乎扎成个刺猬。
他又挥了挥手,禁军随即停止放箭。宫典稍稍舒了一口气,暗道原来那女子也没那么难对付。他作战多年,自然明白身中这么多箭,即使是大宗师,怕是也要受重伤了。
但是紧接着他就看到了最令他惊骇的一幕:
李瑶兮并未像他预想之中一样倒下,相反,她静静伫立在原地,伸出手,慢慢把没入胸口的那支箭,拔了出来,又扔到地上。
在这个过程中,她甚至一丝血……都没有流。随着羽箭被拔出,她衣衫上的那个小洞,也渐渐消失不见,恢复完好如初的模样。
宫典堪堪扶住城墙,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面色愈来愈苍白。他看着李瑶兮把插在身上的一支支箭悉数拔下再扔到地上,终于承认了对方或许真的不是凡人的事实。
庆国百姓或许敬鬼神,但军方向来是不信的。在宫典看来,围绕着李瑶兮的一切传闻,什么神庙仙女下凡,什么脚踏霞光而来,通通都只是一种夸大其词的宣传罢了,就跟地方官府动不动就上奏折说,自己在哪里哪里挖出了什么祥瑞之兆是一个意思。
可,看到李瑶兮没事人似地,在将羽箭全部拔出后依然往城门处走,宫典才意识到自己的认知出现了多么大的错误。
这是什么人?这是凡间根本不应该存在的人!强如陛下这般的大宗师,在中箭后或许战力不减,但至少……一定会流血!